短篇文学

发表于2015-03-08 22:42  作者:花小妖


今儿是大年三十儿,我三爷爷三奶奶和小萍,我太爷爷,我爷爷,牛大爷,一起聚在程明爷爷家里吃团年饭。我陈奶奶在厨房里忙活着,她儿媳妇我姚婶儿在灶前烧火。

 

“唉,现在过年也不咋热闹了,到处冷清清的,往年过年那可热闹着呢,舞龙灯的,舞狮子的,踩高跷的……每年村里都请人过来,又是敲锣又是打鼓的,正月十五还要去河里放灯呢!”陈奶奶说的眉飞色舞,锅里炖着鸡,热气腾腾,氤氲着她一张脸看不清楚,姚婶儿在往灶口里添柴,似乎是在认真听,也似乎没在听,只是“哦”了一声。

 

陈奶奶把锅盖盖上,转身去切酸辣椒,准备炒鸡肉用。“唉,你那些哥嫂,今年一个也不回来过年,多亏了你们还在家里呆得住,要是你跟庆生也出去不回来了,我们这两个老家伙,过年还有个啥味儿啊?”

 

“妈,莫说这些个,我跟庆生咋能出门儿呢?都走了,你跟爹咋办啊?再说,庆生在县城里开个车,一年还能挣点钱,虽然不多吧,糊口还是够的。没必要非要跑那么远,外头挣钱容易些,花钱也容易,家里吧挣钱不容易,可是要花钱的地方不多,多多少少还有些剩的,攒下来给小狗子将来上学用。”

 

陈奶奶笑笑,“多亏你跟庆生在家帮衬着呢,你说那几个狗崽子咋就不跟庆生学学呢?唉!你大姐二姐嫁了人,是人家屋里的人,这也就算了,但是你大哥、四哥、五哥一个都不会来。今年,村子里那些狗崽子是都商量好了吧,一个也没见回来,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撂在屋里,过个啥年啊?”陈奶奶刀在砧板上顿了顿,又接着切。

 

小萍一个人在看程明爷爷的卧房里《哪吒传奇》,三奶奶在旁边儿听着,小萍边看边给她奶奶讲,还时不时探过头来看看堂屋,估计是饿了,等着开饭吧。

 

堂屋里一大群老头儿围着一个火盆烤火说话。

 

“老三,你这病现在真的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了吗?”我程明爷爷吸着烟袋锅子问我三爷爷,一阵阵烟从他嘴里冒出来,飘着飘着就散了,像一个灵魂诞生了又消失了。

 

“唉,有啥子法子啊,不就是等死?人能跟天斗吗?这都是命,我认了。我又不甘心,狗熊那小子真他妈不是我养的,自打出门儿打工,寄过几块钱回来?萍女子上学还是我们两个老家伙一分一分地攒下来的。他自打出去,学了一身的臭毛病,简直变了个赌博痞子,上了牌桌就不晓得自己个儿是哪个了,连命都不要了!”

 

“唉,不都是?我们那几个,前些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吧,还天天窝在老刘家屋里打牌,成天看不到影子。”程明爷爷说。

 

“你们那几个倒还好,有个度,狗熊他哪儿来的度?再说你们还有庆生两口儿在跟前,我们呢?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过。这几年打工挣的一点儿钱,都叫他扔在了牌桌上,死活是他自个儿挣的钱,我也管不着,你说他连萍女子都不顾,这还是像个当老子的人吗?打牌啊,那咋搞得啊?在老魏屋里那次打麻将,我睁着眼睛看他几把下来就输了一百多,你说要打一天,那还得输多少啊?自个儿辛苦挣的钱,自个儿不晓得心疼,只顾着打牌,生了这么个混账东西,我老脸上都羞得流黄水了!你们看看,这几年他死在外头了。电话不打一个,连过年都好几年不回来了,在外头还不晓得咋瞎整呢!他老子得了胃癌要死了,他也不管不问。”三爷爷病得发黑的脸上,因为激动涨得通红,话刚说完,他就虚弱无力地喘着气。

 

“不都没回来嘛?我们那个不也没回来?我孙子好多年都没见着了,都二十几岁了呢,好像要娶媳妇了吧,娶媳妇肯定要回来的。”牛大爷插了一句,还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把铜烟袋往火盆里磕一磕,把烟灰磕出来,重新从烟袋杆儿上吊着的烟袋子里面拿出些草烟叶末子按进烟袋锅子里,往火上一燎,就着了,又接着从嘴里吐出一圈一圈的烟雾。火影在他古铜色布满皱纹的老脸上跳动,在他浑浊的眼睛里跳动,跳动得那样欢快又那样恍惚,仿佛不是在人世间跳动。

 

“唉!”我爷爷只是叹了口气,就什么都不说,只是抽烟,用火钳理了一下炭火,听他们各自说着自家的辛酸史,仿佛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哀伤,其实,他的比谁都更甚,只是,他不说而已,因为说出来了也只是像风一样吹散了,不起任何作用,要回来的回回来,不回来的还是依旧不回来。

 

“哎呀,这群狗崽子还不都是一样!”太爷爷说话了,他今年82了,满嘴的牙都快掉光了,说话嘴有点儿不利索。“那些个狗崽子,娘老子养辛辛苦苦把他们拉扯大了,他们翅膀一硬就飞得远远地,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撂在家里不不管死活。我们那六个可都是儿子,这几年哪个过年回来了?我这把老骨头,反正没几天活头了,他们就指着我一死他们都乐得利索了,老婆子死的时候,你们也晓得,只有老大跟老四回来卯了一头,其他几个都是给点儿钱叫他们带回来,你说他们有良心没有?我要他们那几个臭钱顶个屁用啊,我要钱干嘛,要钱带到坟里头去啊?难道没有他们那几个臭钱我明天就饿死了不成?他们以为给点儿钱就行了,他们老娘生他们养他们多辛苦他们晓得不?到死了都不会来望一眼,她死了也闭不了眼!”说累了,太爷爷拿起铁茶缸喝口茶润润喉,他的确是年纪大了,喝水手总是停不住哆嗦,总把茶缸里的茶洒得到处都是。“不过,狗熊那娃子也太不像话,他老子得了这样的病,他都不回来看看,他妈又是个瞎子,他老子要是一撒手,他奶孙两个咋活呀?萍女子才11岁吧?”太爷爷继续说。

 

“嗯,九月份才满的11岁呢。”三爷爷说。“我这胃现在是没得指望了,我就是坐坐,跟你们说会儿话,吃东西,它不行了,不中用了,啥也不能吃。你让三妹等会儿把米汤水儿留一点儿,给我煮点稀米汤就行了,要煮得糊糊的,跟水一样才行,别的啥也不能吃。唉!”

半晌的沉默,大家都在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似乎时间凝滞了,也许是时间忘记了流动,或者他们忘记了时间。

 

陈奶奶喊开饭了。

 

饭吃得不甚欢快,除了三爷爷,大家只顾着喝酒,一个个愁眉深锁,除了敬酒的声音,似乎再也没有其它的声音。我姚婶儿也没多少话,只催着我庆生叔给老辈儿们敬酒。

 

“这群狗崽子里,还是庆生有良心,要不是他夫妻两个在跟前,还不晓得我们老两口日子有多难过呢?庆生虽不是我亲生的吧,我这捡来的儿子比亲生的都强,真不晓得我他妈的上辈子造了啥孽!”程明爷爷端起一杯酒,说完自己干了,然后又自己倒酒。

 

“爹,大过年的,我陪你喝一盅吧?祝你来年身体好,发大财。”庆生叔拿起酒杯站起来。

 

“庆生,好儿子,快坐下。你虽然姓赵,可比我那几个狗崽子都强。爹我感谢你啊,这么多年,多亏了你夫妻两个在跟前,要不然,说不定我们两个老家伙早都进了阎王殿了。你妈那次摔了腿,要不是你那么快送去医院,估计都动不了了。老天爷有眼,还好有你呀。这杯爹我敬你,好儿子。”程明爷爷端着酒杯,说罢,一口干了。

 

“爹,这咋行?咋能让你敬我酒呢,我是个晚辈儿,这咋受得起?”庆生叔有点儿惊慌。

“好儿子,听爹的,喝吧。”程明爷爷说,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水气氤氲。

 

“爹……”

 

“喝吧,喝吧。”程明爷爷催促他。

 

“庆生,听你爹的,喝吧。”

 

“是啊,喝吧。”

 

大家伙儿都劝他,庆生叔没办法,端着酒杯,硬着头皮,一饮而尽,又回过头来再敬程明爷爷。

 

阳历二月下旬,我三爷去了。

 

他一开始还喝点粥,一些人给他送了几大箱牛奶,和着粥一起喝,每次喝点粥,喝点儿牛奶,后来只能喝牛奶了,再后来什么也喝不下,气若游丝地干饿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走的时候还有太多的放心不下。三爷爷在家捱日子的时候,死不了,活不成,他又舍不得,那段时间有多难熬,也许真的,除了他自己,谁也体会不到,他走得万分痛苦。地里的庄稼没了人管,他撒不了手,临走了,眼睛怎么也闭不上,儿子又不争气,挣的钱都输在牌桌上,儿媳妇早年就跑了,孙女儿还那么小,老婆子又是个瞎子,他哪里能闭得上眼?

 

那天挤了一屋子的人,一个个都看着他不行了,这样干熬着太苦了,就让他放心去,家里大家伙儿会帮忙照应着点儿,不会让她们奶孙两个饿死的,只要有大伙儿一口饭吃,她们奶孙两个就绝对饿不死。可是,他就是闭不上眼,最后还是睁着眼睛断了气。他走后,我狗熊叔回家办了丧事,回头又出门去了,把三奶奶托给邻居照顾,说有个什么病啊灾啊的给他打电话,平时帮三奶奶买些米粮之类的。小萍后来没再上学,跟着邻家的爷爷奶奶学着种菜种庄稼,她小小的在地里忙活的身影,看着让人很心酸,三奶奶总是一个人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抬头望着远方,虽然她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

 

我陈奶奶,时常把自家菜园子里的菜给小萍她们奶孙两个送点儿去,还帮着小萍种菜。那年春天,村里人帮着小萍种下了三爷爷走后的第一茬庄稼,地是牛大爷给犁的耙的,种子是程明爷爷给的,我爷爷给了她一袋肥料,太爷爷不种地,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国家给补贴,再说他年纪大了,种不动了。他给小萍讲了种庄稼要注意些什么,小萍嫌他啰嗦,他的确有点儿啰嗦,只要一开口,准要说个没完没了。也许,是因为真的很少有人能跟他说话的缘故吧,他总是一个人在院子里瞎逛,看看桂花树,看看桃子树,时而去太奶奶坟上烧些纸钱,他给小萍买了套衣裳,小萍高兴得哭了。大伙儿一起帮忙种下了种子,没多久青苗就噌噌地蹿得老高了,比谁家的长势都好。老人家们说三爷爷在天上保佑着小萍奶她们奶孙俩呢,他不忍心看她们饿死。小萍总是跑到地里去拔草,她怕草长大了庄稼就长不大了。七八岁开始,她就跟着爷爷在泥土地里摸爬滚打,虽然还没一个人正儿八经地种过庄稼,也差不多晓得是怎么回事,再加上大伙儿的照应,庄稼总算长出来了。

 

那年夏天,无心河又发了大水,好多人家的农田都被水淹了,被沙埋了,毁得乱七八糟,着实让人心疼。可是,小萍田里的谷子,一棵也没出事,都好好地挺立在田里。那几天,谷子快成熟了,突然连降暴雨,无心河发水,槐花溪发水,山沟里也发水,河水漫过了田坎儿,山上的水也一遭涌下来,谷子连带穗子都无处藏身淹得严严实实,走到哪儿都能闻到烂谷子发出的酸臭味儿,就像春天在村子里弥漫的槐花溪的香味儿一样久久不绝,天长日久。大伙儿都心疼得要命,忙活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快成熟了,这下全毁了。水退去之后,小萍田里的谷子开始变得粒粒饱满,而且都发了疯似的生长,每一株谷子都顶着一串串饱满的穗子,在阳光下摇曳着骄傲的头颅,没多久这些漂亮的脑袋就都被一刀刀割下来送到晾晒场上去了,最后进了谷仓,安安静静踏踏实实地躺在里面,再也不闹腾了。老人们说,多亏了三爷爷保的保佑,要小萍去给她爷爷多烧些纸钱。

 

那几天,大伙儿都忙着收割,忙完了自家田里的又去帮小萍收割。却没人注意到,牛大爷其实已经好多天不在家了。当大伙儿忙完了想起他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不晓得哪儿去了,他在村子里无亲无故,能去哪儿呢?大伙儿分头去找,所有的人家都问遍了,都没见着牛大爷的影子。那天,小萍上山去打猪草,在牛大爷家苞谷地里见到的一幕,把她吓得魂飞魄散,惊叫着连滚带爬地逃回了村子。

 

牛大爷只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年嫁去了远方。儿子1996年开始外出打工,一开始还每年过年回来看看,孙子起初是留在牛大爷身边的,后来说村里没学校,要大老远跑到外村去上学,太辛苦了,城里教育也比乡下好得多,把房子租在学校边上,免得他跑那么多路,于是就把孙子接走了,从那以后,几乎没再回来过。老伴儿去世好些年了,牛大爷就管自己的那头老母牛叫“老伴儿”。那天,他牵着老伴儿上山去,时常,他都是自己在地里,让老伴儿自己去林子里吃草,他从来不拴着她,他知道她不喜欢被人拴着,每次都是她自己吃饱了钻出来,眨巴这眼睛盯着正在干活儿的牛大爷,甚至天黑了,她还叫几声,似乎是在催他回家。夕阳中这样的一人一牛,一前一后,冷不丁让人感觉仿似画中,那是像诗一样优美和谐的风景。

 

那天,天地间一片葱葱笼笼的碧翠,早起的鸟儿在林子里嘁嘁喳喳欢快地引吭高歌,牛大爷心里格外地顺畅,他说:“老伴儿,给你唱支歌吧。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牛大爷在路上欢快地唱起来,鸟儿们在林子里唱得更欢了。老伴儿跟在牛大爷身后,似乎是在很用心地听着,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颇有几分妩媚。

 

牛大爷照旧钻进苞谷地薅草,让老伴儿自己去林子里找她喜欢的草。她一头钻进林子,时不时叫几声,抬头望望牛大爷,又低头吃着她找到的鲜美的草。她在林子里弄出很大的响动,引得牛大爷不时扭过头去看看,笑笑,又低头薅草。

 

日头已经偏高了,估摸着有十点多了的样子。牛大爷突然听到咕咕咚咚的声音从林子里传来,老伴儿凄惨地哀嚎了几声,牛大爷狠狠地打了个激灵,赶忙扭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猛然看见老伴儿已经滚下山去了,牛大爷顿时跳起来,“老伴儿——”一声苍哑的喊叫,牛大爷扔下锄头就奔下山去了,边跑边喊救命。

 

牛大爷看着摔断了角的老伴儿,脊背上,肚子上,腿上,头上,到处伤痕累累,心疼得一滴滴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老伴儿啊,我对不住你啊,那陡的山,我咋就让你自个儿去了呢?都怪我这个老不死的啊,我造孽啊!”牛大爷捶胸顿足,痛哭失声。

 

刚才,几个乡亲帮着把老伴儿抬回来了,转身赶紧找了那个给人也给牲畜医病的土医生来看,他却说没多大指望,劝牛大爷趁早卖了,死了就不值钱了。

 

这会儿,牛大爷一个人守着老伴儿,“老伴儿,你不会走的,是吧,你咋舍得把我一个糟老头子丢下呢?你走了,我咋办?你要好好活着,活着给我做伴儿啊。”牛大爷蹲在老伴儿边上,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他的蓝灰的袖子沾湿了好几大块泪斑。

 

牛大爷抱出那个他珍藏的罐子,那里面都是他攒的鸡蛋,他怕万一儿子孙子哪天回来了,都给他们留着呢。往年,他一个都没舍得吃过罐子里的鸡蛋,可是,最后都是一罐子一罐子地倒掉进了无心河里,要臭上好一段时间。他熬了米粥,加了鸡蛋,“老伴儿,我给你熬了粥,里面有鸡蛋呢,你看看,来,吃几口吧。狗崽子反正也不回来,就剩咱俩了,咱这鸡蛋不给他们吃,给你吃,啊。你可千万走不得呀,你得好好活着,你要是一走,我这活着也没啥意思了。我这么个老不死的,要死不死,活在世上也是活受罪。”牛大爷把粥凑到老伴儿嘴前,可是她微微地睁开眼睛,鼻子里冒出来两声粗喘,舌头快要伸出来了,又缩回去了。

 

两行泪水从她是眼睛里滚下来,她吃力地眨巴着眼睛,每眨一次,就有一大滴泪水从里面滴落下来。她瘫软地趴在地上,鼻孔呼呼地喘着气,嘴里都是白沫。牛大爷用勺子舀了一勺粥,掰开老伴儿的嘴,喂进去,可是,全都流出来了,一滴也没吃进去。牛大爷看见有好多苍蝇在伤口周围乱哄,他拿过扇子来给她赶苍蝇。

 

老伴儿终究还是去了,牛大爷卧在地上哭得惊天动地。

 

无心河平静的水里漾起了几圈波纹,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然后,它还是一如既往地遵循着它的老路,朝夕不改地流向远方。

 

乡亲们说卖了吧,牛大爷不干,他坚决不卖。最后,大伙儿一起动手,挖了个大坑把她埋了。牛大爷在坟前守了好几天,每天都给她送粥过去。“老伴儿,那天叫你吃你不吃,这多好的东西啊,你咋不吃呢?你看,我给你送来了,你一辈子都没吃过这好的东西吧,现在,我每天都给你熬,你敞开了肚皮吃吧!啊,多吃点儿。你也走了,现在,就只剩下我这么个孤老头子,活着没得啥意思,还不如死了干净。”牛大爷坐在老伴儿的新坟前发呆,四周荒草密密匝匝的,野豌豆藤子七缠八绕,胡乱牵得到处都是,藤子上结满了黑的褐的绿的野豌豆,有好些种子成熟了裂开了掉在地上,又发芽了。还有好多藤子上还开着紫红色的花儿,如同天上的星星似的散落在草丛里,这是几世同堂呢?谁也说不清楚。狗尾巴草也格外张狂,把一个个硕大的脑袋举得高高的,一眼望去,都是它们毛茸茸的脑袋。一年年,他们在太阳底下,在荒坡上,自顾自地疯长,成熟,老去,死去,再发芽,疯长,成熟,老去,死去……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那天,小萍惊慌失措满嘴胡言乱语地跑回家,邻居们都赶过来,只听见她说“死人了,死人了,好怕,白花花的骨头,好吓人啊……”大伙儿问了好久,才问清楚是在牛大爷家的苞谷地里。

 

大伙儿赶过去的时候,牛大爷的尸体蜷曲着躺在苞谷垄子里,锄头倒在身体旁边,身上腐烂透了,发黄的白骨头露出来,蚊蝇蛆虫大军浩浩荡荡地在上面你争我抢,蛆虫从腐烂得已经面目全非的牛大爷的眼窝子里,鼻子里,嘴巴里,耳朵里,脸上,脖子上,胳膊上,腿上蠕动着,它们在他身上忙碌地运动着,从腐肉里爬上爬下,钻入钻出,它们寸步不离地坚守着阵地,严阵以待。蚊蝇喜欢搞突然袭击,冷不防从上面飞蹿下来咬一口,然后迅速上天,让那些蛆虫看了干着急,气得跳脚,恨得牙痒痒。

 

由于尸体腐烂得太厉害,乡亲们没办法把它弄回去,而且,由于牛大爷儿女都不在家,赶回来也得几天,这尸体实在不能再耽搁了,他们就地挖坑,把牛大爷埋了。小萍去给牛大爷烧纸钱,“牛爷爷,你走好,以后别吓我了。我给你多烧点儿钱,给你磕头了。我晓得你是好人,你是不会吓我的,是吧。”

 

小萍还是在大伙儿的帮助下,在地里忙碌着,把庄稼管理得顺顺当当的。三奶奶总是摸着小萍的头说:“萍女子,苦了你了,你那该天杀的老汉儿,啥也不管,就这么把你扔在家里受苦。我这个瞎子,反正活着也是个拖累,还害苦了你。”她干枯的眼睛里水波荡漾。

 

“奶奶,我长大了,能养活你。你看,谷子不是收回来了嘛。爷爷奶奶们都帮着我,你别担心。再过几年我长大些了,就能自己种地了,再也不要爷爷奶奶们帮我了,我还要去帮他们哩,你要好好活着,不要把小萍一个人留下,不然小萍一个人会好怕。小萍会好好孝顺奶奶,等小萍卖了粮食,给奶奶套买新衣裳。奶奶好多年都没穿过新衣裳了呢。”小萍依偎在三奶奶怀里,看着远方,也许是远方的远方,她还不知道的那些几年之后她自己也去了的远方。三奶奶眼睛里泪花打转。

 

牛大爷的坟头上,如今长满了野草,尤其是狗尾巴草,艾蒿之类的杂七杂八的乱草,撒疯似的乱长,他们从坟头上钻出来,从石头缝里钻出来,一旦见着了天日,就没头没脑地疯长,那块苞谷地如今荒草连天,漫山遍野。

 

他的坟旁边,曾经有一只母兔子在那儿安了家,生下一窝小兔子,小兔子们欢蹦乱跳地出去了,再也没回来。母兔子不知去了哪里,走了还是死了,没人知道。兔窝也被荒草掩埋,不见了旧日的任何痕迹。夕阳下,风雨里,春夏秋冬,荒草总是坚持不懈地生长,即便在风雪掩埋了一切的时候,它们依然暗藏在雪底下,积蓄力量,整装待发,只要雪一化,它们立即就钻出来赶快生长,然后老一辈死去,新一代接着在原地或者迁徙到别的地方继续一代接着一代,千秋万世,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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