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与现实的交合——读散皮长诗《传他,或者自传》
发表于2025-05-15 10:34 作者:王霁良
散皮先生是省城很优秀的一位诗人,也是山东诗坛有相当地位的诗人,他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入到大型建筑式的构建上,长诗写起来有巨流般的灵感,一路铺展如大江出谷,展示了极高的水准,《传他,或者自传》就是这样一首有深度思考的佳作,展现了诗人对生活百态深刻的体悟和观察。
诗之为诗,其向度和质地多在于关注生活、社会及人的问题,能把它们原汁原味地体现出来,让读者读完头脑里有坦克压过的履痕,诗就算成功。诗无论长短,诗性所抵达的信息量似乎差不太多,但作为诗人倘没有长诗,就像登山只为上去站一站,只知东而不知西,好地方尚未走到,是不完整的。长诗除了能和短诗一样反映诗人的才气水准,也能反映诗人整个的内心世界。有时诗之厚重,真的需要长诗或长篇叙事诗来担当,尤其长诗的创作。当一个诗人在思想、体验、语言、诗艺等整体构成高原时,长诗写作才有可能。当然,长诗驾驭上有一定艺术难度,但作为诗人本该需要去尝试的,毕竟历史的复杂性和人物的复杂性,需要长诗去展示。长诗和长篇叙事诗区别较大,长诗的叙事是随进随出偶进偶出,并不贯穿下来,主要用意是完成自己的思想(注意,是自己的),不完成自己的思想,就写不好长诗,但思想决非概念,一个诗人玩弄概念,离技巧可能近了,但离诗已经远了。
作为多年诗友,我熟悉散皮的长诗,其诗有根,并不虚无缥缈,能时刻关注当下生活,写起来比较注重作品的整体性,冷峻而直接,有异常坚韧的质地和力量。他是一位有艺术自律的诗人,诗写作是往内心走的,比较注重情感的冶炼,主观思维不动声色地约束客观呈现,内在的情愫居多,表面不经意的文字涌动着复杂深沉的情感。诗这样写,当然要比那些看似深刻而实际只浮表面一层意思的诗要内敛许多,那样的诗写得过于机巧,只是在做缺少可信度的表面文章,虽然能一下抓住大众,甚至一度被大众抬得很高,却很难得到同行的认可。
《传他,或者自传》总体有一个严谨的结构,有一个总的氛围,有内心的冲突,也有一种自我审视的力量,开篇即有卞之琳《距离的组织》的意味,可谓出手不凡。初读此诗,一开始还纠结诗中罗织的人物不搭、不太集中,读到后来感觉诗是有真正的思想后卫作支撑的,倒还可以再补充几个人物进来,还可以写得再长些,一定还有熟悉的人物等着诗人着笔。这首诗回忆上世纪80年代一批文艺青年的成长经历,静思往事,如在目底,——“那些仰天长啸御风而来的少年/驾着乌云凝成的战马/手举驱云赶雨的马鞭/扯开时间的缰绳/抖动夺目的红缨/噫吁嘻/驰骋于尘土飞扬青春肆虐的八十年代/哪一片绿叶/深埋着岁月蠕动的根茎?/哪一片云头/停落着匆匆赶路的脚步?/此刻,谁会是你/执掌江山的匹夫?”这么多意气风发、自命不凡、怀揣一颗文学种子的人,在流转的光阴里,在社会的漩涡中,春迟花慢,那颗种子竟不知掉到了哪里?雄心终被岁月磨灭,额上徒生茎茎白发,挥斥方遒的意气烟消云散,有的甚至滑入生活的泥底。记忆的暗夜,时间只是给了他们遗忘的安慰,最终他们遗弃了文学,文学也遗弃了他们。
这些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活跃于80年代的一代人,有诗社年轻的组织者、私生子、老板、“哲学家”,也有学生时代就开始写诗的诗人自己,甚至也有读者的身影,人物具象很值得玩味,生性狂妄的、心灵傲岸的、满怀了偏执的,这些都是80年代的隐喻,他们的存在构成一个个意象,虽然意象是诗的高段位写作,不单纯是简单的“隐喻”。命运是一个人的大敌,世风中一步步走向沙化的心灵啊!工业社会物质主义之上,扫荡污染一切,必然有一个精神荒芜的阶段,作为城市现代人为了生存疲于奔命,莫知所从,心灵漂泊无所皈依,很多时候缺乏对时代暗流的警醒和逆反心理,在时代的急流险滩中靠不上岸,大都随波逐流了。生活跟我们开的玩笑够大,每个人的心都是一个陌生的世界,难有道路通向那里,每个人又都是社会环境的玩物,不管你是“六人诗社”还是“面壁诗社”成员,一踏入生活的洪流,盲目的机遇里只能各安天命,遇到什么角色就充当什么角色,分配你个什么工作就得干上一辈子,命运总是变幻莫测又难以逆料,荣辱成败多是偶然,所谓幸运又多是趋炎附势。钱钟书有言,“自传就是他传,他传就是自传”,诗之传记作者和传主之间一定有相互补充,也一定会有双向沟通的过程。这首诗虽没有直接写自己,整篇却有对自己的再认识。
“什么时候,火中取栗/没有唤醒一日三餐,却革掉了自己/不得不奔波不得不寄生在行人麻木的目光里/世界却以惯常的面目,笑吟吟地凝视你/朋友们偶然谈起/都说,不知道流浪在哪条巷子/而天空/并没有随风流逝”,“终究走不出生活的枪林弹雨/进或退,不由自主/创作,只是头脑风暴/三十年了,没见过写出一个字”,人困于尘世,越是温良越难以得志,总有某一段时间心灵系累,深陷在尘土里动不了,三十年,四十年,一晃就这么过来了,我们这个社会在变革中自身产生的有害成分也很多,工作生活中很多亲历的事情沉淀于心,甚至积淀成毒素,不诉说无以排解。云南诗人于坚认为不美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认为一个人来世上的目的是生活,不是忙,忙来忙去心就死掉了。但我以为生活是不能用美用诗意去衡量的,唐僧西天取经一去经年餐风露宿忍渴挨饿,曹雪芹为了写作40岁不仕隐居北京西山举家食粥穷困潦倒,过的都不是美的生活。在我看来,甚至生命也不在于长度也不在于质量,活到百岁相对于宇宙之光年,和五十岁一样都不过一闪的流星。生命的价值更在于宽度,取决于一生对某些方面的有价值的探索。《传他,或者自传》中就有几位整天忙得团团转,“他们说,你发誓挣上三个亿/以致今天没空参加聚会的酒局/忙着/让生活无语”;而另一位,六人诗社每期活动都在他家里举行,他甚至想过“攻取诺贝尔”,可这么多年下来,“叼着烟斗,不一定在思考革命前途/只是这个形象/一直在我记忆深处来回踱步,伟大的影子!/以致想不起你写过的诗”。这样的诗句,如迅雷经天,有警醒作用。
纯抒情的东西固然高尚,但并非诚实的诗歌态度,因为纯抒情跟我们的日常生活关系并不大,“诗人是谈最主要问题的人(伊丽莎白·布朗宁 语)”,我们叙述的是对生活和艺术的真实体验,目的是为了带出不可能被叙述的诗意和超现实效果,在《传他,或者自传》中,诗人对相处几十年这么多准艺术人才的埋没深表叹息,又对他们对诗人自己的另类眼光多有感喟,也许生活对这些人不够公平,但生活本来就不公平。长诗后两节回忆在山东大学中文系就读时的一众诗友(校友),更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其中就包括诗人自己,“就有一大群理想的蚂蚁奔涌八荒/一个不甘平庸的世纪/要么创造历史/要么被潮水反噬”,时过境迁,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诗人,大都不过是一场易醒的幻梦,创作理想坍塌成碎片而改弦易辙。受命运之赐,成长为一个诗人是幸运的,但人们只看到了他的成功,背后的艰辛付出却没有人看得到。
散皮的诗写作可谓及物写作,有着力求刷新语言以求重新说出事物的努力,对历史过往的发寻有烟火气,写出的是被卷到巨轮底下才能体验到的东西,写出了灵魂与现实的交合,有介入现实的强烈愿望。也许,真的惟有诗可以应付现实,《传他,或者自传》让自发写作走入自觉写作,整个文本都在向一个更为纵深的精神地带延伸,每一节的内容都有一种内在的关系,这种内在的关系构成了整首诗的感应场,而每一节,痛苦的刀锋里又似乎都有诗人自身的影子。这首诗刻意避开了平铺直叙,有转叙的成分,转叙是一种越界叙述,是故事外的叙述者或受叙者进入故事空间所引起的越界擅入,这种越界叙述甚至也能让读者参与进来。《传他,或者自传》文本上看和“我”关联不大,这是诗人“去我”做得比较到位,但标题仍然标注了“或者自传”,诗人自己并不是局外人,背后的“做局”者依然是“我”。
作为诗人,散皮比较低调,但这首《传他,或者自传》还是为他带来了荣誉,获得了第五届中国长诗奖“最佳新锐奖”,这是一个好的开端,期望他创作出更多诗艺迥异的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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