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文学

江流的孤魂

发表于2024-10-11 18:45  作者:林月奕


赵德三十多岁,孤零零一个人回在乡下,是年初的事。昨天他来送我玉米,我为他着想,要他来镇小学教书,他却不肯。这个名牌大学的高材生,自己慢悠悠地回家,又修整土地去了。他跟我讲他是很快活的,可除了我吃一吃他这瘪粒玉米,谁享受他这快活呢。

不过,我并不要讲他的故事,还请读者原谅我的啰嗦。只不过由赵德这生活发散地想了很久,反哀愁自己是这么一个无趣无用的人。终日寄生在网络上,任情绪裹挟在其间震荡。不觉地将些愤怒、鄙夷摆在心间。将说,不敢说,而也不曾做,最末陷到空荡里自疚。自然愧疚是可鄙的,却满不如忘却的毒药更渗人心。惶惶里记起,是如何的心境。

明知道结果又何必,我这样说,借以安慰这番懦弱。可玉米我已经吃入腹内,我必要写一些东西。所以将我过往所见的并不真切的假东西,揉和在一起,编出一段顶假的假故事,以疗慰这无趣无用,还请读者千万不要当真的为好。

非人间的地府里,我从一个老鬼的笔记里扯下来几页。修订补全了错字和拼音,已经没有谬误。或许有无从考证的地方,因为难以避免的缘故,便不再专门注记。

……没有再比我做过更多鬼的鬼,人或非人。自领了司命大人的敕令,叫我著书,我就很为此忧愁。我不曾作文学,然而不见其他作文学的鬼。便只好本分的从日记与回忆里摘录出来,按时间顺序来讲述。眼下我将死后遇见司命大人的一段经历编成一篇,作为序章。

那时是无路可走的,然而尚不知江水急不急。两侧来了人,我岂肯让他们拍摄。运命在此,于是乘着风浸入江水里,或浮水、或挣扎,等待着一命呜呼。

只觉得是死了,做了鬼魂。但朋友们,我要讲清楚,魂灵一类的事我原先是一概不信的,否则好些个歹人怎么不见报应。可现而今这是摆在我面前铁铮铮的事实了,虽容不得我去辩驳,但还请不要将我与那些呵号的先进分子归作一类罢。关于鬼,我还是知道一点的。最先来说,像我这一类自寻死路的糊涂蛋,自当统一归入横死的行列,进不去地府。鬼差不见,便足以明证这一点。目下江面上只有冷清,去哪便成了个谜题——肉体自然是随江水远去,残余的灵魂却撇下担负,彻底自由,搁水底研究鱼的动静。忽听着桥上警笛声响,这样热闹,我是必需掺和的。

“人死而不能自致追悼词,已算可惜。所幸见见自己死亡的判书,倒也算挽回一点遗憾。”这句话,由此可见还是很真切的。

不过,桥上并不因此就喧嚣起来,显而我这样小人物的存亡不过浮尘而已。警官作着笔录,这两位我谢幕演出的唯有观摩者,我倒都认得。大可以在这里作介绍,高个子是位有名的律师。至于一旁的青年则要“敏感”得多,大约是位网络维权人士。似乎已经“维权”多年——涉诸此类,我总要谨小慎微。此刻他又讲着“肇事逃逸”者云云,我不知其中真假。但当他讲说是我这个溺水者诓骗他来此,我要做证明的。尽管我认得他,但也不过局限于抖音上的休闲,哪来闲心与他交涉。你们可见的,我总不愿意深究他们的言语。

好在死亡这样的隔阂,我自不必为此与他纠缠——这是项很使人烦恼且沮丧的工作,我想总有人知道这一点。相较下,做鬼则是悠闲很多。白天在水底栖息,晚了便肆意的游荡。原先有搜救队在近处打捞,渐渐地也远去后,大桥上也就如寻常一般。我每日不过看看鱼,很是迷惘。人流不曾更变,也不曾停息。这生死前后的日子,可有差别?我初为鬼怪的新奇自此便消磨。白日沉眠,夜晚休憩,倒腾不清楚。

也许市区纵是繁华,桥总要相对偏僻些罢。忽然来的闲工夫,反教我不安。我开始,或说总是。我总是愿意去糊涂的思索一些问题。可一经化成魂灵,失散了人心,倒不必盛以愤恨,以不满。更所幸的没有心,便不至于落入一种惴惴不安,而又四肢发软的尴尬景况。我要说句实话,近处的风景并不差,仍会有几种不曾见过的鱼,这样又逝去了几日。

但这样的安心并不长久,几天来总能看见那位律师早早地过江去,这害得我琢磨起自己的出路来。想来,依照惯例和潮流,我应该要去“讨替代”。这件事在《女吊》中写的很明白。虽然吊鬼与水鬼并非一个门内的兄弟,但总算同行业的对头。大街上碰面,也要挤出笑容来,拱一拱手。假使王灵官看护有加,也未必会很是为难。

故而头一件要斟酌的事项,最应有个好名头。讨替代的门道与浪潮虽说依旧风靡,名头则未免太过不摩登。我既然做了鬼怪,本就应该像那些鬼怪般,打起复仇的旗号。但这在现今复仇的称呼却要轻蔑的,随意了些。小小的争端与口角便足以衍生出。不知是先有的争斗还是先有的复仇,或又是含衔着怎样毒心的阳谋。可无论如何我不是个肯争斗的人,至少从那后我自己以为认清了其中的底细。我如何复仇呢?只能去问谁杀死的我?可讲来讲去这真凶依旧只能是“我的不肯‘努力’”所致。我万不敢复仇了。

打起正义的名号么,便应该向恶人伸手讨要。不过向弱者且无门路,发向歹人们的妄想何以成就。至此我没有了噱头与名头,只好等待着替代的找上门才是。

不过在这等待里,我也是有创造性的发现的,不妨分享给同样初次做鬼的朋友们。人世里很多关于鬼怪的偏见都是不准确的。诸如鬼者不能见光,做鬼则只念着害人等等,一概不知哪里来的谣言,弄得我好几日眼睁睁在河底发着极无趣的呆。我很不理解这些造谣者的心理,然而他们总有做鬼的一天,他们肯相信这些么。

不再多去抱怨了。这才想起来,原先自己规定要戒去愤恨的律条,我自己又一遍遍的违背着。还是记一记我因此发现的快活吧。一则是可以早上好好的在江边游荡,这很清闲,各式人做着各式事,与河底所见大桥上的忙碌很不一样。其中,一干在江边亭子里唱戏的票友,我是很爱的。最爱其中一出叫《击鼓骂曹》的,祢衡么好人物——此前我怎未发觉。二则是我可以看看新闻,总有几个喊有运动的清闲,于是就在江边看看时事。但还请鬼朋友们不要去关心这些东西,我无非是由那时的空想忽引发了看看前几日那个对我所造下的谣言而今发展成了什么模样,却被这一帮时事弄的魂体都略有不稳。我发誓我是不去关切了。

但谣言的事我略提一提,这无什么大碍。那位“敏感”的人,我今成了与他一条战壕的人,想因此我算在死后于生前做了一件事,也算古今第一鬼了。但他这案子似乎明日便要开庭,同时我貌似成了他最要有力的证据。不过消息各色,有的也许认得我,讲出我如何的糟糕——我感谢这为我正名的人。大概的了解,这案子因该略有名气了,一小撮人讨论着。有说要支持的,对社会很不满,讲他的勇敢。有质疑我的真假,我同样感谢这样的人,可这二类消息并不使人关切。更多的是在其道德上作骂战,一向无什么好说。

回头来,我想我要做些反思,我又记起了我违背自己定下律条的问题。这是老毛病了,真是记忆力不好的问题么,懒惰也未必是根由。刨去真假的元素,我想这件案子,我或许该向其中学习。我总该做改变,要真真切切地做一些事。这位造谣我的先生,假使手段不正义,却要导向成功或失败的终点。我却自然地放任行为,怎样成功。看来顾虑什么,做祢衡似乎也未尝不可。但假若要祢衡去讨替代,料也是很有趣的。而祢衡似乎也死的很屈冤,他究竟要去复仇还是去讨替代,论说不清楚。阿,还是归到我的复仇与讨替代上。复仇我则无有目标,此是无法变更的实际,便只得大胆的去讨替代。但我想如碰到作恶的、将作恶、无有仁义的,我本就该无所顾忌地去讨取。既使女吊在场,也是绝不肯容让于她。要见了所谓王灵官等,我自大骂其女权的威力。或用些性别多元化的武器,想来他也要敬我几分。

这规划下我很满意,仿佛替代者已是唾手可得。未来是很清晰明确的,便肆兴地唱着《击鼓骂曹》做等待。

反思后的次日,忽来一场大雨。雨下的大,却迅捷,仿佛赶着场子,竟在一时间一气下尽。水积得快,去的也快,留下来泥沙类的脏东西,很不美观。更要紧的,江底的泥沙也被卷起,江中浑浊一片,而我每日是必需要看一看鱼的。同时这雨也使那位拉弦子的老先生今日不曾赶到,这让我很是不满,且愤慨。所幸昨日的英气依旧在,我大敢与天官做斗争。急忙忙花费了一天功夫,写出诗来。(原是要写诗的,然而词也未差。可惜词的格律我不曾记过,便改成自度词一类的东西了。然而我这情绪是很重要的。)

时来风狂雨骤,运去粪水横流。太上青天客斟酒,略下惊雷作吼。

谁家花红绿柳,何人葬荒丘。忙立街头骂桑柔,呃,稼墙真唯宝耶。

所谓被讨替代者,貌似也不肯折服。只能算是其不识好文章,没有文化而已。不过,眼下鬼依旧要做。鬼里鬼的处境我尚不可知,要警惕些的,生命是何其珍贵的东西。

这中间的几日,无有一点记录。我不妨讲一些做鬼的常识,以填充时间,避免突兀。不嫌的鬼朋友只管翻向下一页,无什么妨碍。头一件,是吃食。做鬼者自不必日日进食,不消花费半分功夫,吸一吸天地灵气即可。至于修行的门道,还是少加思索的好。我并不多言。

好像梦一般,做鬼的实在无有时间观念。我又良久不曾关注那件事,然而路上的行人也绝不肯轻易地谈起。自开庭后的几日,再不见那律师过江。可我心中想他那案子,不自称是坛多年的美酒,要慢慢地酝酿么,又怎会一时间喝个干净。只怕是开坛才知道是假酒罢。可那律师又肯那样相助。据我而知,他要去聘用这等律师是很难的。虽说他的学历不算低,可背负着案件扑腾,早不知加上了多少个标签,谁肯轻易地用他。钱从何处来,那么那个律师只能是很重正义的,又一时不见踪影,之中蹊跷我不明白。

我想立马探一探这之中的真假,可是忽而间有一种良久不曾感受过的绞痛袭来。只觉得神魂在极缓慢地消散去,很明显的预兆,大概不出一天我就会落得神魂尽失的地步。我不明白这原因,我不曾有向死的念头,但这恐惧尤比我自杀溺水时要来的深。寻替代则很没有希望,默然了一阵,很使我释然,念起来我原先就想死,而今算遂了愿罢。

我仍打算去寻探那件事,才又发觉原来没有什么边界限制我的行动。穿梭在各式的小屏幕上看来看去,这才知道那个“敏感”的青年现在的境遇。原来那不过是一个调解而已,当其拿出一份多年收集的肇事逃逸的证据时,进展顺利,对方愿意接受这惩罚。青年像已预料到般拿出来“我”他这有力的武器,却没料到一份更为详尽明确的文件交在手里,随之的,几份对他造谣诽谤的指控——那正是我尸体被打捞上来的一天,我的亲戚正在向记者哭诉,牵扯出多少例子,这叫网民回忆起来几条鲜活的生命。

渐渐地,一件真事来了,这青年当初家教时,斥责孩子而被家长辞退。他如何教孩子。他不配搞教育,怪不得送外卖。已证,此后他是没有接过家教的。自有许多东西接续。或许只有我这将死之鬼才能发觉其中的异样吧,但我仍有疑惑要他解答,可他又能去哪呢?

此刻我只想亲自问问他,便四处去寻,倒把其能否见到我的问题给忘却了。人流人海,无人注意我,这感受很特别。也许这是我头一回在这大城市里畅通且自在地游览,我便想也许并不是什么死亡的预兆,毕竟不曾证实,也不必盖棺定论——不过这幻想很快就被打破。

“鬼兄弟,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再不往地府去,只怕你活不过今日的。”这是良久以来第一次听到的同为鬼的言语。这老人携带着东西,一副要远行的状态。

“老先生,我还年轻的,可您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刚说完我又作补充:“我实在是第一回做鬼的冒失。”

“做了鬼自不分年……,但也不应该的。你不曾见过你的尸体么?”

“我当时溺死,我。我……看热闹去,我怎知……”

“诶呀!这,你尸身应该在今日焚毁了。你若只要碰一碰尸体,则正好与我一同去地府。可如今……”

“啊!老先生,你要救我一救的。”

“嗐,我也算……。你听着,原来身死,那尸身周遭自会显现文字,教你做鬼的门道。我现传你两个其中的法门,一个使你减少灵魂损耗,另一个,如遇恶鬼则当施展,届时是使鬼类不可觉察,但肉体凡胎反能见到,此法耗损灵魂,务要谨慎。你且先回身死之处静候,我去向城隍老爷求情,万一来得及时……”不等说完即是传完了法绝,那老者便急忙远去,显然他自己也有要紧事,我既害怕因此便耽误了他往生的工夫。又有私心,犹豫间,老者已经走远,再追不上。我便只有回到桥下苦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这已死者。然而他未免不能因自己的事有所耽搁么,或是他并无什么更深的情分,使得城隍老爷觉得无有搭救的必要。不过本来也是萍水相逢,他并无这样义务,我也无甚可说。不过在河底屏息凝神,我真真无事可做。或许我一向如此吧,总愿意信他人言语摆布,而忘却自己内心原来想要的东西,千人千面、千面千人。那个青年,想来我大底也是相信了他的鬼话,怜惜他,才兀觉得他现在被众人唾骂的景况有些异样。他大概也像我一样,在不知名的桥梁上溺入江中。只愿他不像我一般的去凑什么热闹。

今日的夜很明亮,大概是临近中秋的缘故。这倒与我投江的一日是两个极端。

日记至此截止,想来鬼朋友们已经猜出是司命大人救了我的性命。然这到我被命令著书,仍有一大段故事。这也是本书的全部内容,还请读者让我在序言中略作概述。

我本想就与此等死,这死与不死间将我折腾腻了。桥上,灯光中、月光下,走来了那个青年。我以为他是来自杀的,在他走向桥心的时间里,我最后念了那个咒绝,而他就靠在栏杆上,眼睁睁看着我来。

“是你?哦哦。你是来讨替代的罢。”

“你却不怕么?”我没有讨替代的心,单则这么说,全是好奇他的底细。

“鬼用怕么?它们既要害人,也无法变更,见到便也就认了。但我要跟你讲,你不必在我身上费功夫,我绝无半点要死的念想。”

“可你来在这桥上。”

“桥是寻死的地方吗?我等一位客人。”

我没有问题了,他又说,并不只有水鬼与秃鹫等着人死,而后获利。还有做歹事的人,无论怀抱怎样的心情,也要来看看,祷告祷告。我又问因何造我的谣言,他说是就坡下驴。我告诉他,我关注过他,他不该落到这样的情况,是网友不知真相。他笑着说:“是你糊涂了,我这计谋未必不妙。千夫所指,大势已成。”我明白过来,很恍然,便打算离去,他问我,是谁害得我自杀。我说没有凶手,是我自己糊涂。他又讲,不会的,自杀是一定会有的。我大概明白意思,就此离去,神魂也消散开。

原来是司命大人拘过我的魂来。“我看你将死之人却不肯讨替代害人,看来是很有善缘的,我自然救你一救。不过你尸身已失,我唯有一法可救你性命。便使你穿梭未来,见见世间各色,如无险恶之事,届时自可寻到尸身。既已寻来尸身,我要你记叙其中经历警告世人,你可愿意?”

我没有提那青年的事,自己穿梭时空去了。这一大段日子,我记不清时间,也不知最远在什么时间没有险恶。终于去寻尸身,又回到江岸边,一众人围着……

中秋节的前两天,我写完了这一大段假故事。请赵德过家来吃饭,既回报瘪粒玉米的恩情,也向他炫耀炫耀这作品。他边看边笑,认为是一段很好的笑话。我觉得说得对,假故事并不如小笑话形容地准确。喝了一点小酒,我鼓捣起弦子来,要他唱一段。他说来一段《文昭关》?我想拒绝,我怕他唱“鸡鸣犬吠五更天”。但他接着说到:“二六,伍员在头上换儒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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