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1-09-13 00:11 作者:贺田居士
最后一个老职工(非虚构)
苟富贵走了。
咱连最后一个老职工的背影,也映入了历史画卷。
他这辈,平凡如尘埃,却不断闪出传奇的色彩。
一
他是个援朝老兵,任过排长。一次,他连坚守一高地,正面阻击敌军,协助大部队完成两翼包抄。
战斗相当激烈,敌军多次进攻都被打退。我军伤亡也很惨重。他的那个排由于始终坚守在最前沿,伤亡尤为惨烈,减员过半,活着的也都挂了彩。离完成阻击任务还有两小时,连长命他率排里的轻伤员押解几名战俘先撤。
行至一山谷时,阵地方向传来激烈的炮声。他知道炮火延伸后,敌军马上又要发动进攻了。而我军战斗员骤减,弹药又严重不足,很可能失守。
他驰援心切,便几梭子把战俘全秃噜掉,率排里的伤员,一路收集枪支弹药,从后侧返回高地。见大批的敌军都快涌上高地了,而我军还是一弹不发。
苟富贵知道我军快弹尽粮绝了,连长肯定是把敌人放近了再打,然后和敌人拼刺刀。
他夺过机枪,掩体也不要,竖起浓眉,站直身子猛烈扫射,嘴里咆哮,奶奶的,灭你祖宗......
离奇的是,敌军飞蝗似的弹雨楞没伤着他一根汗毛。
其他伤员也都学他样,怒骂着抡枪扫射。
连长那边也枪弹齐响。
敌军溃退。
阻击任务胜利完成,我军主动撤退。
这一撤,苟富贵可就从此撤离了战斗第一线。
因他严重违反了我军的俘虏政策,上级要处置他。
连长急了,向上级反映,倘若没有苟富贵的及时增援,阵地肯定得丢,整个包抄计划也得黄,苟富贵功大于过。
最后,苟富贵被调离战斗部队,去铁道兵部队修铁路、挖隧洞了。再后来,随十万转业官兵一起来到北大荒。
二
苟富贵扔三奔四,早该找媳妇成家了。
可那时的北大荒,是竹林里插筷子,大小尽光棍。他只得返回山东老家相亲。
乡亲们听说,北大荒兵团,天天三顿白面、餐餐起油锅炒菜、还月月发现钱,简直是神仙呆的地儿。
他本人又是个荣复军人,还是个村里有些口碑的模样周正的健壮汉子。因此,来相亲的末婚女子还真不老少。
苟富贵相亲,看腚、不看脸。
他说,腚大的女子能生娃。这是他唯一的标准。好些个面容姣好的女子,他不选。到末了,选了个腚大的麻脸婆。
带回连,战友损他,咋选了这么个婆娘?
这你就不懂了,腚大的婆娘会生娃。她腚最大。
腚大还真能生娃。当年就生头胎,可惜是女娃。
孩他爹,给娃取个名。
丫头片子取啥名,就叫大丫。
你个党员,咋还重男轻女?
话不是这么说,拼刺刀总还得是男娃。
哺乳不易再孕。他让媳妇早些给大丫断奶。可怜大丫只吸了六个月的母乳,就改喂面糊了。
还别说,腚大就是会生。刚断奶,又孕上了。而且,一炮双响,一胎生出两个大白胖小子来。
孩他爹,给娃取名。
苟富贵喜极,脱口而出,大宝、二宝。
可生活总是喜忧参半。没几年,他老爹心梗走了。老娘哭爆了脑血管,瘫了。苟富贵赶回去把她接来北大荒。
由于媳妇得照料瘫娘,没法再上班挣钱。全家六口的吃喝穿戴全指苟富贵一人三十余元的工资。平均每人每月五元挂零一点,成了特困户。
这特困,还真够困苦的。
入冬了,没钱买棉靰鞡,去捡知青丢弃的棉胶鞋。大人穿,倒还凑乎。孩子穿,哪怕是捡最小号的女鞋,穿起来,也跟苍蝇脚套豆壳似的,没法起脚。
苟富贵往鞋壳里塞了半鞋壳乌拉草,能起步了,还贼暖和,只是起步得先甩小腿,而且嗒啦嗒啦的脚步声很怪。
全家就苟富贵有一顶狗皮帽,冬日里得轮流外出。
后来,给娃们一人缝一个棉耳套,有阳光的日子可出屋玩。门一开,像奔出窝兔子来。
再后来,苟富贵养狗,给每人整了顶狗皮帽。
再再后来,苟富贵雪天里去旷野溜达,逮了几只猱头,给媳妇、娃们各人整顶猱头帽。
全连就数他家头上富贵。
虽特困,他家伙食却不差,见天吃香喝辣。
打猪菜、刨鼠粮,苟富贵每年都不费啥成本,养活、养大两头年猪。入冬一宰,酸菜溜肥肉片、豆泡炖红烧肉,一烧两大钵,任娃们夹馍吃个够。
说起苟富贵养猪,有一年还出了件怪事。他养的一头肥猪竟怀孕了,下了三只花猪崽。
咋回事?
后来探明,这只雌性肥猪劁时没劁净,发情闹栏时,林里的野公猪闻着味儿,蹿进圈给配上的种。
苟富贵白捞仨猪崽。而且,这仨猪崽还不用特意喂。如猪界也办奥运会,它们准是跳高冠军。稍大些,圈栏拦不住它们,清晨嗖嗖蹿出圈,四处去觅食。只是到傍晚,才回栏喝一肚豆饼水,钻进褥草垛睡觉……入冬,全长成二百来斤的大猪。
苟家一下有了五头年猪,指定吃不完。司务长去找苟富贵商议,想便宜价收购一头。
他大手一挥,收购啥?伙房费用那么紧,拉走就得。知青两、三百号人,一头不够吃,仨头全拉走。
司务长眼珠差点瞪流,真的?
难不成我哄你玩。
出手咋这么豪?
苟富贵一脸认真地解释说,你这就不懂了。第一,知青垦荒那么苦,理该犒劳。第二,我家穿了知青那么多双棉胶鞋,理当回报。再说了,鲜猪肉贮不过夏季去,与其将来臭了、扔了,不如现在吃了。不吃是不吃,吃就吃个痛快。对吧?
那天,食堂大锅炖肉、大碗喝酒。喝到忘情时,有一知青举杯祝辞,大声道,苟富贵,勿相忘。
大家是知青,自然知道这话的出典和此时用此典的妙处,便哗哗地拍掌。
可苟富贵听不懂,他问身边的知青,这是啥祝酒辞?莫明其妙地喊我名字,大伙咋还都给他鼓掌呢?
身边的知青笑着跟他解释,这是秦时农民起义领袖陈涉说的一句话,意思是让大伙到啥时都别忘了昔日的患难战友。同时巧妙地把你大名喊出来,是让大伙别忘了你对我们知青的关爱之恩。
可是,苟富贵还是没全听明白,脑里有些懵。他见大伙都站立着朝他举杯,便赶紧站起,豪气地举起大茶缸,一仰脖干了……
那天,他喝了个稀烂醉,嘴里直呼,痛快、今儿真他娘的痛快。
其实,苟富贵关爱知青的事不止这一例,还有更为有趣的咸鸭蛋换糖哩。
苟家后屋排列着三口大缸,里面全是咸鸭蛋。正顿吃不完,仨娃当零嘴儿吃。那些咸鸭蛋喷香、冒油,把知青馋够呛。有人拿城里带回的糖果跟仨娃换。
这蛋,仨娃早吃腻了,而城里的高级糖果从没尝过,当然乐意换,还越换越来劲,宿舍过道里一传来嗒拉嗒拉的脚步声,便知道仨娃又来换糖了。
很快,仨缸换空了两缸。媳妇对苟富贵说,你得阻止娃们。
苟富贵嘿嘿乐了,这你就不懂了,阻止个啥?换得好。其实,瞅着知青伙食差劲,我早就想送蛋给他们吃了。可是送谁不送谁,给多给少,分出亲疏来不妥,所以一直拖着。这一交换,知青吃着蛋了,娃们含上糖了,两合适。再说了,这蛋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天上会掉咸鸭蛋?!
你别惊诧,这蛋还真不是苟富贵家养鸭下的,确确实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那时,我团刚从抚远县移师到挠河县新建。
垦荒初期,四周有不少草甸子未垦。特别是五星湖那侧,俗称大酱缸的草甸子还完全是原始地貌。随着垦荒面积的不断扩展,别处草甸子的野鸭全飞来大酱缸栖息繁衍。差不多,每个塔头墩上都筑有鸭窝,窝里铺满鸭蛋,青晃晃地一大片。
可这些蛋却很难捡。你得游过五星湖去,踏入大酱缸。捡了蛋还得负重再泅回来。捡多了,泅不动。捡少了,不值当。而且,大酱缸里到处是没顶的陷阱,连里再三严令禁入。你想,待冬季,湖面结冰再去捡,那些蛋早就孵成野鸭飞了。因此,一般的人,只能望蛋兴叹。
但苟富贵捡这蛋却有妙招。头年冬天,他用爬犁把大缸、缸盖、食盐运进去。待天气暖和了,野鸭产蛋了,他泅过五星湖,踩着塔墩头进入大酱缸,一通狂捡。捡满一缸,使浓盐水浸泡,用塑料薄膜密封好缸盖,长期腌着。腌到年尾,湖面结冰了,再使爬犁拽回来,这些咸鸭蛋可不像天上掉下来一般。
一家人每年都吃不赢。吃不赢,搁臭了,只好扔。捡了这些年鸭蛋,苟富贵觉得今年最值当,一个没扔,全派上了正用处——大大改善了知青的伙食,
虽说苟家蛋类、肉类如此丰盛,但那时,咱连没通电,更无冰箱、冷柜,鲜肉贮藏成个难题。春季里,井壁还挂冰,把肉吊入井内能储些日子。一入夏,井壁的冰化没了,鲜肉就没法再储。因此盛夏以后,有很长一段时期断鲜荤。
荤菜只有咸猪肉,娃们嫌吃多了齁嗓,宁啃白馍。啃几口,剩半拉。其实还饿着,却说饱了、饱了。
这哪成?
苟富贵千方百计给家人整别的鲜荤。
他水性好,提个搅罗子(一种渔网)去挠力河捕鱼。鲫鱼瓜子,一捕一盆。回来熬鲫鱼豆腐汤给家人喝。喝得瘫老娘尿炕,媳妇儿奶涨。但娃们却嫌尽吃鱼不杀馋,还是想吃肉!肉!肉!
他上山去逮兔。兔子昼伏夜出,爱走老路。只要没被惊扰过,出洞、归窝一条路,日久天长踩出条兔道来。
在兔道上方,下个用细钢丝圈出的比兔头稍大的活套,拴上木撅钉地里,钢丝套离地四五厘米悬着。兔眼长两边,注意不到悬正前方的钢丝套,路过恰好把脑袋钻进去。傻兔子被套后只知使劲往前窜,结果,越挣扎套越紧,直到失去知觉。
第二天,苟富贵黎明即起,上山收兔。
回家后,扒皮剁块,放入铁锅,浇酒去腥,舀勺大酱,撒把红椒,旺火烧开,文火慢炖,兔肉出锅,微辣鲜香,汁浓味醇,娃们喜吃。
可兔子并不是常逮常有,没逮着兔子的日子,他扛个园柱形直角网子,沿河去逮水耗子。
回到家,剁头扒皮,大缷八块,浸水去臊,捞出下锅,又是老手法,舀勺大酱,搁把红椒,旺火烧开,文火慢炖。这肉特细特鲜,大宝、二宝最爱吃,有它都不想兔肉。
家人吃得嘴美,富贵却遭老罪。山林、草甸,蚊虫多得飞起来就像腾起股黑烟,万千蚊虫叮咬得苟富贵满头满脸尽是红肿疙瘩。有些还㧟破了,不断地淌出脓水来。
有人劝他,你家非得顿顿都有腥荤呀。熬锅米粥、炒盆白菜,不一样能下馍吗?何苦去遭这么大的罪。
他笑了,这你就不懂了,做人爷、当人爹,就得让家人顿顿都吃香喝辣。这是男人的责任,躲懒不得。再说了,娃们正长身子骨,一顿都马虎不得。
还别说,苟家仨娃,在富贵这般精心调理下,个个长得鲜灵水润,跟人葱似的。特别是大丫,到了发育期,长得凸胸翘臀,阿娜细腰。而且,幸好她妈的麻脸不是遗传基因,大丫的脸白嫩得像煮鸡子刚剥壳似的。男人看上一眼,脑里顿时有无限想象……
三、
岁月像河,流经一滩又一湾。
瘫老娘全身脏器衰竭,走了。
媳妇去家属班上班,苟家经济好转。
大丫因帮妈照管两弟,晚读一年。仨娃同年高中毕业,面临升学还是就业的选择。
偏偏这紧要关头,他们妈病了,肠癌。
遇啥难关都一笑而过的苟富贵,这回却不知该咋办了。只会守在炕边淌泪流涕、反复哽咽,媳妇儿,你可别甩了我和娃。
幸好知青仗义,给联系大医院、大专家,还捐款,送上海动了手术。术后,回连康复。
连队调整了苟富贵的工作,改任仓库保管员,随时可抽身照料病人。
苟富贵用小米熬粥油,一天喂个十顿、八顿。渐渐地,粥油里能甩进蛋清和细菜叶了……
媳妇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患这病,最怕复发。她心里滋生出一个不可压抑的渴求。想活着见到儿女们都成家育子。她向苟富贵表达了这一心愿。
苟富贵说,大丫先别忙着嫁。她今年考上大学了,让她去读。这年头,女娃只有书读高了,才能有好前程。先张罗大宝、二宝的婚事。
二宝机灵,初中就和一个女同学早恋,但属地下党员,这下可以公开身份了。大宝人实诚,没发展地下党员。急于成婚,只有托媒相亲。
他选媳妇,标准和他爹正相反,看脸、不看腚。脸得柔媚喜庆。腚大、腚小不在意。
婚典上,分喜糖。知青拿到喜糖全都哈哈乐了,怎么把小时换去的糖果又送回来了?
大宝、二宝听后也开怀大笑。
两新娘懵了,咋回事?这准成新婚夜亲昵后的一个有趣话题。
知青返城了。这以后的事,是和苟家人书信往来、互通长话,才了解到的。当然,也有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
体制改革,苟家办了个养殖场。养麝鼠(水耗子学名)、养乌苏里貉(东北猱头的学名)、养家猪和野猪杂交出来的特种野猪。卖皮、卖肉、卖麝香,效益不错。
特别是养特种野猪,这猪食性杂、耐粗料,苟富贵把它们轰进完达山林放养,饲养成本极低。但这猪瘦肉率高、肌纤维适中,肉质鲜香,又符合现代人的养生时尚,售价较高,效益非常理想。
办场初期,也就三人。场长苟富贵,副场长大宝、二宝。
苟场长啥都亲力亲为。袖管、裤腿一捲,喂料、清圈、带宰杀……
但随着规模日益扩大,好些事,他麻爪了。比如:貉集体拉稀、猪大群咳嗽、麝鼠不吃食……急得他直跺脚,咋办?心里却没个主张。
还是两副场长,书翻翻、百度查查、咨询电话打打,良策妙方有了,照方行事,一切复归安祥。
苟场长心里直叹,唉——眉毛先出世,不及腋毛长了。便把主位让给了两娃,自己只当猪倌。
养殖场在两娃的操持下,越办越红火。尤其是大丫大学毕业后也来养殖场,掌管销售,效益年年增长。特别是跨入电商时代后,销售量更呈几何级数增长。苟家一跃而成首富。不过究竟是哪个级别的首富,倒没特意打听清楚,连级?场级?还是县级?
还有个大喜讯,大丫也嫁人了。夫君是她所读的农大教授,养殖业专家,现在是苟家养殖场的免费顾问。大丫生了个闺女,好比蓝孔雀生出只金凤凰,更比大丫俊三分,小小年纪就被省歌舞团选走。
当然,传来的也不尽是喜讯,也有坏消息,而且是很坏的消息。十五年头上,苟富贵媳妇的癌症还是复发了,这回转移到肝。花多钱都没能救回来。走时,腚都瘦没了。
晚年,苟富贵的体格也一下垮了,常感觉胸闷、气喘,还动不动昏迷。到哈尔滨大医院一检查,诊断为心、肺功能衰竭。
医生说,若是年轻患者,还可考虑心肺双移植。但像你们爸这样的高龄病人也就只能保守治疗了。换句话说,就是治不了,也不用治了。
苟家人不甘心,联系我连的上海知青,委托他们寻找顶级医院、顶级专家。最后落实在上海某家大医院。专家让病人先来作一次全面检查。
娃们把医院的意见告诉苟富贵。
苟富贵无力地挥挥手,别去浪费那冤枉钱了。
爹,小钱儿,您别在意。只要能把您的病治好,花多少钱,咱都认。
苟富贵挤出丝笑容,这你们就不懂了。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我现在顾忌的事儿,是你们妈在那边孤身呆久了,让别人娶走,那可咋整?我得赶去了……
他果真赶去了。
那天,他坐在藤圈椅上晒太阳,许久没动。人们以为他睡着了。一细瞅,他走了。沐着阳光,含笑走的,享年九十三。
上山下乡五十周年庆典,好些知青回连,受到了苟家人的热情款待。大伙提出要去苟富贵墓前祭拜。
去不了。
为啥?
没修墓。
啊——咋回事?
大宝细细道来,我妈死时,葬在完达山东麓的职工公墓里。前些年,封山育林。那儿的墓一律平坟迁葬。我爸说,别迁了,县公墓太远,我去、她来都不方便。还是把骨灰撒进完达山林,让她天天陪我牧猪。
我们遵从父亲的意愿,把母亲的骨灰撒进了完达山林。父亲临终的前几日,曾再三嘱咐,我走后,把我的骨灰也撒进你妈的那片山林,我俩天天替你们放猪……因此没修墓。
大伙心里无比感叹,但都觉得,撒得好!这一撒,巍峨的完达山成了苟富贵他们这代人的万世丰碑。
字数:5715 人气:1314 收藏: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