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狗
发表于2020-09-18 11:57 作者:贺田居士
那条狗
自从社会上掀起养宠物热后,我家六兄妹,有五家养了宠物狗,其中,有两家还养了不至一只,唯独我没养。
小妹的起点很高,花几千元,买只纯种犬。劝我也买一只,我摇头,没钱,不买。
她的纯种母犬养大后,又花大价钱,找了条同类的纯种公犬给配了种,生下窝幼崽,断奶后,挑了只最活泼健壮的送我,劝我说,你们老两口宅家,养只宠物狗伴伴,有趣还有益。
我摇头,不要,你抱回去。
弟妹们知道这事后,全纳闷了,老大怎么回事?这么高档的狗都不要,还准备养龙养虎呀!
大弟说,可能老大天性不爱狗,从没听说他想养。
其他几个弟妹都点头。
可他们哪里知道,我天性特爱狗,在北大荒,我有个绰号就叫狗司令。我养过的狗比他们五户人家养的狗全加起来,总数还要多几倍。
那么为什么我现在不养了呢?说来话长。
北大荒老职工家,几乎家家都养狗,养的全是草狗。这类狗,现在的称谓雅些,中华田园犬。
也不知为什么,那年秋季,团部下达打狗令。规定除畜牧、伙房猪圈的护栏狗可养外,其余的狗一律宰杀。
这打狗令很不得民心。老职工养狗,图皮不图肉。养狗都是为了到冬季,狗皮里的绒毛长齐了,才肯把狗宰了,扒下皮,自己拿土法熟了,缝制狗皮褥、狗皮裤、狗皮帽……而狗肉一般人家都不吃,因为养出感情来了,不忍心吃,拿来送人,或是拿到小树林里挖个深坑埋了。秋季杀狗,狗皮里的绒毛没长,保暖功能极差,是张废皮。肉又不吃,全年白养。
因此,打狗令下达后,集体抗命。反正天高皇帝远,杀不杀,你能知道?就不杀,还能咋的!总不成你团长带着团部干部组成打狗队来各连扫荡。
但团部自有治你的招。你说我这皇帝远,我就用你们身边的土皇帝来管你。团部规定各连连长是打狗责任人。哪连的狗不打,那连的连长穷等挨训挨撸。真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连长下令宰,众人没辙,只得杀狗。
我连石连长,号称团长的四大干将之一。平日里执行起团部指令来,雷厉风行、不折不扣。可就是执行打狗令却磨磨蹭蹭、阳奉阴违。因为他自己养了条万万不可杀的狗。
那年,他的一个最亲密的战友患肝癌住院。石连长去探望他。那战友病前养了条边防部队淘汰下来的军犬,品种是德国黑盖。人犬感情极深。病危时,战友对石连长说,我走了,别的没什么牵挂,唯独那条狗放心不下,想托付你来养。能同意吗?石连长点头答应。那狗自主人住院就一直趴在医院门口守着,当时就被唤进来,托付给石连长。那狗也懂事似地认了新主。
石连长发誓似地对战友说,我一定把它养到善终,然后把它埋到你墓边再去伴你。
你说说,这样的一条狗,石连长能杀、肯杀吗?
但兵团是半军事化组织,也是军令如山的地儿。明抗、硬抗是不行的。好在打狗令里有两处可变通的地方,畜牧、伙房的猪圈可养护栏狗。石连长就想了个变通法子,找我来商议。
我俩都是上海籍人,私交甚好,当了司务长更成了他的心腹爱将。他把他的黑盖军犬的来历跟我说了,并请帮忙,将它收到伙房去养。伙房当时养有十几头猪,猪圈又近山,怕狼来偷袭猪,收去作护栏犬名正言顺,我自然答应。
谁知,上行下效。连长将自己的狗放到伙房来托养,连里有二十来家平时和我关系不错的老职工也来和我商议,也要把狗放到我伙房来托养。我当司务长前,没少到他们家去吃烙饼、饺子、鸡蛋。逢年过节,他们炖一大锅猴蘑鸡,拉我去喝酒,划拳猜令,称兄道弟。现在他们为狗来向我求情,并再三保证,也就托养几个月,入冬就一定宰,还说到时把狗肉送伙房,给知青改善伙食。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还能拒绝吗?于是一一照收。伙房一下有了二十余条护栏犬。
要说,狗还真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们仿佛知道全团正在打狗,只有到伙房来方能躲过这一劫。所以它们立刻就认了我这新主,日间都围在我身后转,便是夜间也不再回自己的老窝,都蜷在伙房柴棚里睡觉。石连长的黑盖成了狗皇帝。好饭食,它没吃饱前,别的狗都不敢碰。母狗们也都成了它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但只要我吹声口哨,便是它这皇帝也得吻我腿、吻我鞋,然后带领着那群狗随我跑东跑西。我的雅号——狗司令便由此而得。
看到这副情形,石连长和托养狗的老职工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能过关了。谁知,马上遇到了险情。那天,团长来我连检查工作,发现伙房竟养了那么大的一群狗,登时拉下脸问,怎么回事?
我答,伙房养的护栏狗。
扯淡,需养这么多吗?狗比猪都多了。
我说,伙房猪都养在露天的木笼猪圈里,特别容易被狼拖走。所以多养了几只。狼怕群狗嘛。
这时石连长已镇下神来,敢插话了,团长,我连司务长在做一项试验。多养些狗,在猪肉断档的时候,用狗肉来给大伙改善伙食。这计划我批准过的。
团长见连长出面说情,心里明白,此事暗里定有过节。他身为团长不宜当众追究个水落石出,便长长地噢——了一声,再无别话。既不严令必杀,也不说可养,走了。
这群狗命总算保住。
那些托养狗的老职工见我压力太大,长养不妥。刚一入冬,便一只只地领回宰杀了。石连长的黑盖自然没宰,还有只怀孕的母狗也没杀。到时产下只狗崽,灰身黑背,一看就是黑盖的种。
狗主人把它送给了我,于是,我虽号称狗司令,却直到现在才有了只所有权真正属于我的狗。我给我的狗取了个洋名——芭芭里莎。
芭芭里莎狗相不凡,体大腿长,扑杀敏捷,嗅觉尤灵,任何物件只要被它嗅过,无论你藏得多机密,它都能找到,给你叼回,然后停在你面前摇头晃尾地讨表扬。
可能是遗传了黑盖的基因,它最爱食荤。小小狗龄,就跟着我屋里的农工上地里去脱豆。豆垛下常蹿出田鼠,它一下摁住,咬杀后,大快朵颐。
它爱食荤的嗜好,给我惹来了不少的麻烦。孵鸡季节,它满村道去扑杀鸡苗,闹得村道上鸡飞狗跳的,像是鬼子进了村。村民们因是我的爱狗,都给留点面子,并不追打它,却纷纷来找我告状。昨天咬了两只鸡苗,今天又咬三只……
这还了得!
我手执铁火筷子狠狠抽它,抽得它钻进村道的桥涵洞里才歇手。我不能眼瞅着它在村里成为人民公敌蒋介石,便替它的滔天罪行做善后化解工作。
好在当时我手里有着两大杀手锏。
第一杀手锏是卖肉权。我连离县城远,没处去买商品肉。想吃肉,只有自己养。但那时农活累死人,多数职工根本没精力再自养猪。考虑到这种情况,逢年过节,连里会从生产上调拨几只猪来宰杀。由司务长掌秤卖给大家。因生猪的上缴任务很重,职工吃的猪不能多调,只能严格地限量供应。这个限量权当时在我手里。遇到鸡苗被芭芭里莎吃掉的人家向我要求多卖给几斤肉时,我便默默地割给他,谁让我的狗对他家负有血债呢。
第二杀手锏更厉害。当时知青、老职工回家探亲,都要到我这里来领粮票。一般情况下,知青给领全国粮票。但全国粮票数量有限,老职工回乡就给领黑龙江省粮票。这种粮票回乡以后,虽可以兑换当地粮票,但兑换手续很烦,而且严格控量。因此老职工都非常眼红全国粮票,每次都会悄悄地恳求我给些全国粮票。上级查核只查核总额,并不分查粮票的分类发放情况,因此我手中有很大的机动权。那些对他欠有血债的老职工来领粮票时,他们要求几斤全国就给几斤。特别血债累累的人家,全要全国粮票,我也如数发给。
况且,这跟多卖肉时的情形又有所不同,那是在众目睽睽下操作,多少还有所顾忌。多买多卖,彼此心领,不能明言。现在是两人之间操作,大可把话挑明,唉,谁让我的狗吃了你家那么多的鸡苗,赔钱你又不肯要,就算是一点点小补偿吧。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里得改成狗改不了吃鸡。
我不断地给它善后,它却不停地造孽。只要哪天,我喊声芭芭里莎,它不扑过来摇尾亲热,反而慌忙地钻进桥涵洞,准是又扑吃鸡苗了。果不其然,过一会儿,便有老职工来告状,司务长,你那狗今天吃了我家三只鸡苗。
这样下去怎么行?我一世清誉全得让它毁了。我把它栓起来养,一直栓到冬季才松绑。但它还是改不了吃鸡。不过,这回不扑杀家鸡了,而去晒场扑杀野鸡。
下雪天,山林里觅不到食物,常有山鸡飞到晒场来偷吃大豆。它们太贪婪了,吃得很多。吃进去的大豆遇潮发涨,把它们的嗉子撑得又大又沉,便一时飞不起来了。人去捉它们,它们靠脚爪仍能快速逃脱。但好狗却能追上捕住。芭芭里莎就总去晒场捕捉野鸡,还屡有收获。
它可能知道,这样的山珍,主人也很难能吃到,于是,它并不在外独食,叼回来,摇尾献给我。
我宰杀、褪毛、开膛,把肚里货先扔给芭芭里莎吃了。再泡些山蘑干,到晚间炖一大锅野鸡山蘑,又提出两瓶北大荒烧酒,晚餐合宿舍来顿大会餐。我们狼吞虎咽地把鸡肉吃光,只剩下碎骨残汤,泡些馍喂芭芭里莎,它也摇头晃尾地吃得津津有味。
有个酒喝大了的天津知青,感动得搂住芭芭里莎的脖子,喷着酒气说,好兄弟,咱爷们今后吃香喝辣就指你了。
芭芭里莎果然不负众望,下雪天,它总能叼回山鸡来。不下雪的日子,隔三差五地叼只野兔回来。最值得炫耀的是,它有一天发现并协助我逮了只猱头。(学名乌苏里貉)
照例,猱头肉我们红烧了佐酒。碎骨残滷泡馍喂芭芭里莎。猱头皮请人熟了,给我制了顶猱头皮帽。全连知青就数我头上富贵。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并不长,转年,我连闹起了狗瘟。狗一只只染病死去。石连长一看情势不妙,赶快把黑盖转移了。芭芭里莎无处可转移,染上了瘟病。
我赶紧带它去团兽医站看病。那些兽医看猪、马、牛的病还有两下子,治狗病就不精通了,只给配了一大包土霉素片。这药完全不对症,芭芭里莎的病越来越重。
整个患病期,芭芭里莎越来越表现出对我的依恋之情,它不停地吻我的腿、我的裤……后来,它连这样的动作都做不动了,甚至连头也支不住了,便叼了一只我穿过的鞋,枕头部睡在我的床前,嗅着我鞋壳里的气息,仿佛于它有种莫大的慰藉似的。
一天清晨,我醒来发现芭芭里莎没卧在床前,而且它用来枕头的鞋也不见了,心中大呼不妙。直觉告诉我,芭芭里莎自感坚持不住了,怕我醒来见着它的尸身会悲痛欲绝,自己悄悄地躲进山林去死了,临行还费力地叼走了一只我的鞋……
我失疯似地跑进山林去找它,失疯似地大喊,芭芭里莎——芭芭里莎——
空谷回音,万山跟我一起狂喊,芭芭里莎——芭芭里莎——
可它再也不会闻声跑来,扑进我怀里,摇尾讨欢了,永远永远不会了。
养狗如养儿,爱子夭折的巨痛,我承受不住,发血誓,今生再不养狗。
芭芭里莎你没死,永远活在我的追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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