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文学

那只猪

发表于2020-09-08 10:00  作者:贺田居士


形容人蠢,常说蠢得跟猪似的。

这么说的人,并不知道,猪其实是种小灵牲。它甚至比现代人们豢养的某些宠物更懂人话、更粘人、更会和你进行情感交流。

我在兵团当司务长的那几年,养过许多猪,深知猪们的可爱。有只昵称小噘嘴的猪,令我思念至今。

那时,兵团战士的工资,每月三十二元。缴八元伙食费,剩二十四。男战士每月还得花六至十元烟钱。倒不是因为烟瘾大,而是在那环境中,你不得不抽。

每日晨昏,蚊子、小咬、牛虻轮番叮咬得你上天无门、钻地无缝,只好用烟来熏散它们。因此,嘴角叼颗烟卷干活是兵团男战士的标配。剩下十几元,得买鞋买袜、添裤置袄。最要紧的是,必须存出两年一趟的探亲假路费。

而且,那时我连多年亏损,足额工资根本发不出,每人每月只发十元生活费。缴了伙食费,就剩两张美丽的女拖拉机手了(一元币)。因此,缴八元伙食费那是到了顶了,实在没法再增。

八元伙食费,那可真够紧的。那会儿的农工,人人都像大肚饿狼似的,半斤一只的杂粮馍,一顿能吞下两仨,塞进一大盆土豆片,还得再灌一大碗碴子粥。吃喝了这么多,却嚷嚷没真饱,只是粥灌的,闹了个水饱而已。

农活耗人,不能长年累月只吃全素斋饭,总得给开开荤吧。去买肉,根本想都不敢想。盼肉吃,只有自己养。便是自己养,当时伙房也养不起。猪崽总得买吧,买一只,两仨人的伙食费没了。买个五、六只,一个排的伙食费全搭上。日子还咋过?因此,健康的猪崽买不起,只能去买淘汰猪崽。

每年开春,连队的猪号都要处理一批淘汰猪崽。这些猪崽,在冬季里患过病,经治疗,没死,却长僵了,戗毛、刀脊、拱背、瘪肚。喂食时,挤不到槽前去,只有等群猪都吃饱了,才能挨上槽边喝些料水儿。总这样混养下去,非死不可。因此,猪号就贱价处理这些猪崽,两元一只,谁养谁买。

我花两人的伙食费买了八只,经再三讨价还价,添了我一只,那便是小噘嘴。当时的它,又小又僵,还浑身长癞。可它丫鬟身子小姐命,投胎到伙房,便成了一宝。因它长癞,和其他八只混养在一起,总被别的猪咬,我就把它单圈独养。又怕它趴圈不动窝,不利癞疮治愈,因此,把圈门常开着,方便它出来溜达。伙房的剩饭,于它便是上等精料,还没别的猪和它抢,想吃多饱,就吃多饱。一段时间养下来,肚鼓了、背园了,浑身癞疮也结痂了。

我闲时,用烧灶的铁火筷子,把它身上的痂皮一块一块地㧟下来。它也不躲避,任你横㧟竖㧟,嘴里还不断地哼哼叽叽,好像很受用的样子。

很快,痂皮㧟净了,露出鲜红的肉身,毛色也白亮白亮的,短唇嘴总翘翘的,胖屁股向上突起,背脊又向下弯出个弧度,活像只会跑动的肉元宝,真是可爱极了。

可爱归可爱,它却养成了一个爱让人㧟的坏毛病。见着人了,就围着你的腿转圏儿。你不理它,它拱你的裤腿。你若给㧟了,它咕咚躺地,㧟得越重,哼得越欢。

可恼的是,它有奶便认娘,谁㧟都行,一㧟就躺地欢哼。但它还是有些认主意识的。别人㧟时,它哼而不闭眼,两只眼珠子忽悠悠地打转。如在人群中发现我了,便嚯地爬起,飞快向我奔来,到跟前了,吻鞋吻裤腿,尾巴甩出各种花样来,然后,咕咚躺地,等候我㧟。我一㧟,它眼闭上了,一付可找着正主了,专心享受,再不旁鹜的架式,真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可我哪有这么多的时间总给它㧟呀。伙房一下养了九头猪,喂养的重担全落在我肩上。而且,伙房养猪还不能像猪号那样,饲料靠买。那样,饲养成本太高,伙房开支不起。九头猪的饲料全得自己想法解决。

连队给了块饲料地,我发动大伙种了许多窝瓜、苋菜、玉米、大豆,总算解决了饲料问题。但每天切瓜切菜、添灶糊料、清圈换草也够我忙乎的。

小噘嘴还算有眼力,我忙乎时,它不来缠我。但只要我一坐下歇息,烟还没点着呢,它就呼地奔来、吻裤吻鞋、咕咚躺地、甩尾讨㧟。我只好随手捡起样硬物,比如树枝、尖石在它身上一通狠㧟。它四腿蹬直、哼叽一声高过一声,尾巴像装了只小马达似的,摇得欢快极了。

我一支烟抽完,使嘴唇嘙地把烟蒂吐出好远,一拍它腚,滚吧,小癞巴。

它就知道我又要去忙乎了,便悻悻站起,却又不肯离去,像条狗似地总跟着我。不过,还算懂事,只要我手头有活,它绝不再躺地讨㧟。

伙房的九头猪,在我精心喂养下,全都发育得很好。入冬时,长成了二百来斤的大猪。

幸好有这九头猪,伙房能不断地改善伙食,增强大伙的体质。否则,那年冬季的全团水利大会战,真还不一定能挺过去。

我团地处挠力河畔,地势低洼,十年九涝。粮食亩产上不去,多年亏损。团部为了彻底摘掉亏损帽子,决定开挖一条贯通全团的干渠,并沿渠筑道大坝。这样,既能排出内涝,又能挡住外洪,实现旱涝保收。

生产股测绘好干渠的线路后,召集各连连长商议分段包干的事宜。

其中,有一段岗地,没人肯包。

各连连长都是些精灵鬼,知道无论地势高低起伏,渠底必须在同一水平线上,否则水流就不畅。因此,洼地挖沟可浅些,岗地挖沟就得深。一深一浅,总土方量差很多。那可是寒冬腊月里的土方量呀,轻易难搞定。因此,轮到分包岗地时,谁都不吭声。

团长恼了,说就近分配,五、六、七三个连,你们谁包?

五连长、六连长不吱声。我连熊连长嚯地站起,我认包,奶奶个熊。

熊连长本姓于,因他长得又高、又黑、又壮,像只熊瞎子。又因他,喜了、恼了、怒了、爽了,都爱骂句口头禅——奶奶个熊。因此,全团上下、连团长都唤他熊连长。

一见熊连长认包了,团长咧嘴乐了,老熊啊,我内心就指望你包。别连包这段岗地,我还真不完全放心。

熊连长把岗地按工期逐日划分。每天,无论干到多晚,都必需挖完规定的地段才许收工。

初期,工程进展得十分顺利。但随着气温不断下降,冻土层越来越厚,完成指标也就越来越困难,只得把工作时间延长再延长。开洼野地里,一天奋战十七、八个小时,人人累得疲惫不堪,肚里又没油水,糠得浑身发软,实在干不动啦!

那段时间,熊连长见着我没别的话,宰猪,上肉包。

还别说,这招真管用。七八、十来只肉包塞下肚,浑身顿时来劲儿,无论干到多晚,肚不饥,人不寒的,任务能按计划完成。

可是,到了三九天,冻土越发厚、越发硬了,一镐抡园砸下去,只能在冻土上砸出个小白点,半天才刨下一小块。这种状况,便是再延长工时,上再多再大的肉包,也无济于事了。每天的掘进速度连计划的三分之一都达不到,工程遇阻了。

团长闻讯赶来,他跨下渠,抓起把镐头刨冻土。嗯,够硬、够厚、够难整的,计划完不成也属正常。不过,老熊呀,你连的工段在中间,你完不成,全渠可就肠梗阻啦。到了汛期,渠没贯通、坝没合龙,洪水一冲,准坝溃塌、渠淤平。所以,你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按期完成,有啥困难和要求可以提。

如今只有一招。

啥招?

冻土使炸药炸。

行,炸药我给你调。

炸药调来,熊连长将剩余的工程按剩余的工期又逐日分摊好每日必须完成的地段。

凌晨三点,带着爆破组来到工地,凿炮眼、填炸药,在大队人马到来前半小时,点火放炮。

大部队到达后,肩挑、筐抬、棍撬,把冻土块弄到坝基,然后开挖软土。很快就渠通坝成,工程进度加快了许多,不但把前期拖下的工程全补上,还超了计划。

可老天存心要和人作对,工程刚赶上计划,又出现意外。那天,一大早就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

大伙问熊连长,下这么大的雪,还上工地吗?

北大荒的雪是干雪,不湿衣、不淋人,当然得上工地。再说,清晨已爆破了,必得去清沟。

大伙无奈地来到工地,冒雪清理冻土。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风也刮了起来,还越刮越猛。大片的雪花被大风撕成雪粒随风起舞,地上的雪也被大风刮起,和天空的碎雪搅成一团。天地间,全是飞舞的雪粉,浑沌一片。浑沌中,隐约可见有群雪人儿在艰难地搬运着冻土块……

我不放心这样的天气让女炊事员去送饭,便亲自赶辆马车到工地送午饭。前期,八头猪全吃完了,伙房没肉了。因此,那天午饭送的是白面馍、炒土豆片。

熊连长一见饭食,拉下脸,吼起来,奶奶个熊!这样的天气,干这样的重活,竟送这样的饭食,不行,晚饭送肉包!

伙房没肉了。

宰呀。

猪都宰没了。

那只狗一样跟着你的猪不是猪吗?

我——下不了手宰它。

它是你娘?还是你娃?咋下不了手?宰,马上给我宰。晚饭再送这样的饭食,全扣你脑门上。奶奶个熊。

我怏怏回连来宰猪。

这段时日,我常去送饭,多日没伴小噘嘴了。它一瞅见我,蹽蹄狂奔而来。见我提着把刀,以为是㧟具,要给它开㧟。于是,那些围我转圏、吻腿吻鞋、摆头甩尾的讨㧟动作全没了,咕咚躺地,尾巴像要摇断似地狂摇……

我使刀尖划拉它的身子,可能刀尖硬且锋利,特解㧟瘾。它不但甩尾,甚至有节奏地扇起耳朵来……我拿刀尖慢慢抵住它的喉口,它竟一点都没觉出危险,还大声哼叽着,有腔有调的,像唱山歌一般……

我眼泪啪啪地滴在它的颊上……

天呐,我委实下不去手!

无奈,只得派人去把张屠夫召来。

这张屠夫并不是专职屠夫,是我连的一名老职工。北大荒的民俗,谁帮宰猪,都没工钱。但那只被宰猪的上下杂碎都归宰猪人作酬劳。张屠夫爱炒肝下酒,常帮人宰猪挣杂碎。以前,我舍不得那付杂碎,猪都自己宰,现在只得把他请来。

张屠夫从我手里接过刀,刀尖抵喉,手腕一狠劲,捅了进去……这一刀捅得又深又准,一下捅着心脏了。小噘嘴挣扎着要逃,却被我和张屠夫死死摁住,它哀嚎着,拉出一大泡屎,尾巴乱摇了会儿,垂下了……

我涕泪满面,人跟瘫了似地绵软,任张屠夫一人去褪毛开膛……可恨那厮,还乐呵呵地说,这么多年,头回宰了只不用捆绑就宰成的猪,这副杂碎挣得轻松。

我恨不得朝他的嘴脸啐口浓痰,挥挥手,走吧、走吧,哪来这么多屁话。

他走后,我强忍泪水指挥炊事员们剁馅、蒸包、下屉、码进只大木箱,使两条棉被捂严箱口,驾车送工地去。

熊连长一见是肉包,连泥手也顾不上擦,抓起一只,一咬半拉,哇——忒香啦,一咬一兜油。奶奶个熊,趁热快来吃。

大伙欢抢起来,猛嚼猛咽……

熊连长大声说,趁大伙吃包子的档口,我说几句,工程进度让这场大雪给耽误了,刚才我用尺量了一下,还有五十公分才能达沟底,咱今儿得连夜挖出来。要不到明天,软土冻硬了,但还不瓷实,锹挖不动,镐刨不了,麻烦大去了。我决定拢火堆夜战,哪怕干通宵也得完成指标。今夜就是累死,奶奶个熊,咱也得倒在沟底。大伙有这决心没?

有!大伙的吼声把风声压下去,雪也似乎被吓住,怯怯地在半空中打转,不敢直压下来。

我主动留下来,给几个火堆不断地添枝。后半夜,谁饿给谁烤肉包。望着大伙吃完肉包又去奋力挖土的身影,我心里唸叨,小噘嘴呀,你守护了这些年轻拓荒者的健康,虽粉身碎骨也值啦。

我会怀念你,更怀念这段艰辛而忘我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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