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间鸟刚啼，陈家柱就踏着货三轮急匆匆地往远郊的建材批发市场赶去。

双休日，他得把五、六车已选购好的装修材料全部拉回，总共得骑行一百多公里的路。去时空车、回来重车，还得上个漫长坡，真够他呛的。

其中一车，拉的是水泥，骑到半截坡，怎么都骑不上去了。他站起身使劲蹬都摒不牢车，重车往下滑坡。赶紧刹车，停在半坡，上，上不去。下，下不了……险呐！

幸好有好心的路人看见了，帮他推上了坡顶。

到了坡顶，他真是耗尽了全身的气力，四肢软瘫着躺了好半天，这才有劲继续往回骑。

但他累并快乐着。

批发市场的装修材料和市内的商店比起来，价格差不多要便宜一半。但批发市场的商家做的全是大宗的批发生意，像他这样的散户小生意，人家是不做的。他好说歹说、软磨硬泡，才总算按批发价卖给了他，但不管送，得自提。

自提就自提，批发市场的优惠幅度实在太诱人了。城里商店只能买一车五合板的钱，这里却够买一车松木板，那能消除多少甲醛的污染源呀。

他手头只有十五万元装修款，要装修百余平米的大宅，还不肯简装、想精装，不精打细算、吃苦巴力，怎么行？

每当他累得瘫坐在地上时，脑海里就浮现出购房前后的那些事儿，浑身顿时生发出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他一跃而起……

二

他和唐嫣是高中同学。还在读书时，两人就恋上了。后来，两人考取了不同的大学，却一直保持着恋爱关系。毕业后，陈家柱去了一家研究所工作。唐嫣在一家商务杂志社担任文字编辑。两人从一个同学那里借了一间小屋同居了。

考虑到俩人岁数已大，又相恋多年，双方家长都没硬加阻拦。不久，唐嫣怀孕了。

这事怎么处置？双方家庭费了思量。最简单的办法自然是人工流产。但唐嫣的父母担心头胎即人工流产，将来怕会造成习惯性流产，甚至会造成不孕。因而竭力主张不流产，立即结婚把孩子生下来。陈家柱的父母也同意这个意见。

但借住的小屋原是一个小中套的客厅隔出来的，只有八平米都不到的面积。而且，只有一扇连着楼道的小窗户，通风和采光都不好。这样的环境又怎能结婚和养育小孩呢？

去购房？此事想都不用想。

去租房？要养育小孩至少得租有独立厨、卫设施的房子。租个小套，房租每月也得两、三千以上。相当于两人中一人的工资。另一人的工资又怎能支撑全部家用？此路也不通。

看来，要立即成家，全靠小两口自力是不行了，只得啃老。

陈家老爸很早就下岗，靠摆个小修理摊度日。现在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只得息摊。因历年来，养老金缴费少，退休工资才两千多一点。本人还有烟酒嗜好，虽然抽的是低档烟、喝的是劣等酒，但一个月也得不少的开销，他的那点退休工资能自保就唸佛。陈家老妈是一家纺织厂的挡车工，退休工资也不高，也就三千出零一点。虽然日子过得非常节俭，却很难存下什么钱来。

按杭城的习俗，婚房该由男家解决。可陈家这般经济状况，如何让他们去购婚房？

也是活人不会被尿憋死，穷人自有穷办法——老两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原来，陈家柱的爷爷、外公虽早已去世。但奶奶、外婆却还都健在，都是独居孤老，身体每况逾下，需人伴居。他俩去了，也正好解决了这个难题。因此，家族里的其他成员都没啥异议。这样，便腾出了陈家原居住的小中套来做婚房。还把一辈子的积蓄全拿出来，做了简装修，总算解决了陈家柱和唐嫣两人的婚房。

唐嫣是个物欲不高的女子。虽说她们编辑部其他女孩子的婚房全是一百平米以上的大房，可她不攀比。她对她的只有五十平米的蜗居深感满意。特别是这蜗居还是两个老人去寄人篱下才腾出来的，她更是充满了感恩之心。

不久，唐嫣生下个健康、漂亮的男婴，家便慢慢显得有些挤了。由于是中间套，光照、通风较差。小孩的衣服、被褥，晾干较困难。有时，前一批还没晒干，下一批又得晾了。阳台晾不下了，只能挪到房间里来。连阴天，像挂满了万国旗似的。孩子的小床、玩具占着过道，房间里走路都得侧着身子横行。从不嫌屋小的唐嫣也开始觉得屋子要是能再大个几平米该多好。

谁想，屋子却相反变得越来越拥挤不堪。

陈家柱的外婆病了。经几家医院诊断，确症是中晚期胃癌。于是开刀、化疗……好一番折腾。钱化了不少，人还是走了。葬事处理完毕，家族聚在一起商量善后事宜。看病所化的钱是几个当时在场的子女垫付的，必须算清归还。老太太自己是一钱莫名的，自然是诸家平摊。还有遗产分割问题，老太太别无遗物，只有住房一小套。分割房屋不可能，自然只有出售变现一途。但要变现，就不能再有人住在里面，陈家柱的母亲就必须先行搬出。

急切之中，又能搬到哪里去呢？外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再说昂贵的租金也承担不起，因此只有搬回原来的家来住。

陈家柱父亲这边也同时发生了情况。他的大哥才六十挂零就得了老年痴呆症，这可能有家族遗传的因素，生活需人照料了。可他的退休金又根本不够请保姆的钱。怎么办？年近九旬的老母最疼爱这长子，叫他搬来同住，自己亲自来照料他。

他的痴呆有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喜欢把外面的垃圾捡回来，堆积在房屋内。渐渐地把屋子都堆满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而且还散发着难闻的臭气。他是个痴呆，任别人怎么劝说都无效。陈家柱的父亲住不下去了，也只得搬回家来住。

于是，老俩口住小房间。陈家柱、唐嫣和婴儿住大房间。全家五口、老少三代，全都挤在五十平米的蜗居内生活。

只是挤些，倒还尚可忍耐。问题在于两代人的生活理念和卫生习惯都各不相同。老两口原先在破旧老屋住惯了，整洁和卫生都不注重。搬回来后，日常用品满屋散摊着，家就显得更乱、更挤了。也难怪他们，这屋子本来就缺储物空间，不乱摊，塞哪去？

更可恼的是，陈家柱的父亲一日有两餐要长时间地摆酒摊。也没啥好的下酒菜，有时只是一包花生米或是一碟瓜子，却能抿下半斤臭白干。一边喝酒还一边抽烟，时不时地打着很响、很长的酒嗝。他吃花生米还特讲究，非得把花生米的红衣都搓净。不一会，满地的花生衣、瓜子皮、烟蒂，把整个客厅兼餐厅的小屋搞得满眼狼藉、乌烟瘴气。

唐嫣无奈只得把大房间的门关得死死的，连条门缝都不敢留。偏偏，陈家柱的父亲原先在这家住久了，进这屋、到那房，自由惯了，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要做忌的这根弦。有时要去阳台取物了，推门就进，吓得唐嫣连哺乳都不敢了。似这般情形，连唐嫣这样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也觉得这家实在是没法再居住下去了。晚间，她把这些情况向陈家柱哭诉。

可陈家柱又有啥办法呢？总不能为此去训爹怨娘。老爸老妈已是很不容易了。俩人踡在八平米都不到的小屋内，干啥都憋屈。孩子睡时，连句话也不敢大声说。摆酒摊，父亲都摆了几十年了，早就成瘾了，让他立马戒掉，根本不可能。你不让他在自己家里摆酒摊，又让他到哪儿去摆呢？自己为人之子，没能给父母创造出良好的养老环境，令他们晚年凄苦如此，已属大不该。倘若再横加挑剔、指责，那简直就是大逆不孝了。

但也不能怪唐嫣多事。说实在的，自己这个老婆已足够贤惠了。现在社会上都流行雇月子保姆。包吃、包住，月薪近万。而唐嫣从没提过坐月子要雇包姆的要求。除了每天早晨让婆母从菜场把菜带回来外，其余所有的活计，全是她趁孩子睡着的时候自己干出来的。从没喊过一声累、叫过一次苦，这在八零后的独生子女中已是相当罕见了。

更何况，她现在哭诉的这两点，第一点涉及到起码的阴私权。另一点也是考虑到婴儿吸进过多的二手烟会对他幼小的身体产生极大的伤害。这两点，他作为丈夫和父亲，都是完全应该考虑到并千方百计解决的。但以目前的状况而言，他又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妥善的解决办法来。他只得抓起唐嫣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背，带着恳求的口气说，老婆，我的好老婆，爹娘那里，我实在说不出口去。只好我们自己想办法克服了。喂奶时，你先把门反锁上。爸要喝酒抽烟了，你赶快把房门关紧，同时把阳台门打开。这样，房间里就不会有太多的二手烟了……

唐嫣原本以为陈家柱听了自己的哭诉，会去跟他父母认真而明确地谈一次，情况或许立马能有所改观。没想他竟说出这样的意见，心里末免有些懊伤。但她是个柔情似水的女子，并不愿意为此而和陈家柱起争执。只是在陈家柱上班后，她一边流泪，一边按他所说的办法去做。

谁料，忧伤日久，奶水回上去了。母乳不够喂养，婴儿饿得哇哇直哭，只好人工哺育了。这回，唐嫣有了自己不可动摇的坚持。国产奶粉可能有毒，必须用进口奶粉。好在陈家柱的单位常年有人去香港出差。陈家柱本人也一年几次去香港公干。因此采购进口奶粉并不是难题。只是每月近千元的奶粉钱使原本并不宽裕的家庭经济更加捉襟见肘了。

如此的窘境，被前来探望的唐嫣的父母知道了。他们把陈家柱召来，认真而严肃地说，买房，搬出来住。

他们让陈家柱在首付五十万元左右、按揭十五至二十年、每月还贷三千这样的额度内去挑选合适的楼盘。资金全部由他们出。但具体事宜得由陈家柱来操作。

正好陈家柱单位附近有个名为枫华居的楼盘在预售。楼盘的环境、质量、价位都比较符合要求。几经挑选，就敲定下来。东边套、两房、两厅、两卫，一百一十平米。

不久，现房拿到手。因急于搬离老宅，决定马上开始装修。他洽谈了多家装璜公司都没能谈妥，不是预算大大超支，便是设计标准不达标。最后，他决定自己动手装修。

陈家柱是个实际操作的技术工程师，水、电各方面知识都很精通，动手能力也相当强。而且，当年装修那五十平米的婚房时，房屋装修的基本流程和相关的技术要领，他都有了较深入的了解。这次，他决定自己动手装修。一方面是为了省钱。他知道岳父、母这次又拿出十五万元装修款来，是把他们自己的老底全掏空了，再也无力追加钱来支援他们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家有婴儿，更要严格地把控装修材料的质量，特别注意甲醛的含量，尽量做到新房低毒、无毒。此外，他内心也极想能给唐嫣一个相对豪华的居所。这些年，在居住环境这方面也实在太委屈自己的爱妻了。他不想让她在杂志社同事面前长期显得太寒伧。

陈家柱的父亲赶来帮忙。他下岗期间摆修理摊度日，这方面的经验和动手能力比陈家柱还强。父子俩日夜不停地施起工来。

初期，陈家柱还得保证正常上、下班，只能起早贪晚两头干。中间时段只剩他父亲独自一人在干。老爷子干得卖力极了，往往陈家柱下班赶来时，他已凿好了一大墙面的管道槽。这样的进度，便是一个青壮劳力都难胜任，更何况一个年逾花甲的老汉。陈家柱怕老父亲会累坏，那天午餐时，买了瓶酒、一碟花生米、一大包熏鱼，跟他爸说，爸，下午你就在这里喝喝酒，好好休息、休息。等我下班回来，再一起干。

谁料，他下班回来，老爷子又凿好了一面墙的管道槽。陈家柱一看，酒倒是喝了不少，没见酒杯，显然是就着酒瓶灌的。花生米也全吃光了，跟往常不一样的是，地上并无花生衣，显然是一把把往嘴里扔进去，快速嚼咽下的。熏鱼却是一动没动，肯定是嫌有刺，吃起来费时，耽误干活。陈家柱感动地说，爸，不是让你下午好好休息休息的吗？怎么又干了这么多。

陈家柱的父亲就着酒瓶又灌一口酒，用手背抹抹嘴，乐呵呵地说，闲话少说，快动手吧。我们今晚争取把这间屋的管道槽都凿完。

俩人刚动手不久，就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竟是陈家柱他们研究所的鲁副所长。鲁副所长在所里主抓一种自动检测仪的生产和销售，而陈家柱则负责这种检测仪的售后服务，是陈家柱的顶头上司。

陈家柱好生奇怪地问，鲁副，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有啥急事吗？

鲁副所长说，哈尔滨一家老客户购买我们的检测仪出了故障，产品生产出来无法检测，都堆积起来了，向我们紧急求援。我想派你去。找到你家，你爱人告诉我，你在这里装修，我便赶来了。怎么样？去辛苦一趟，这客户很重要。

陈家柱爽快地答应下来，行，我马上乘高铁赶去。

鲁副很高兴，小陈呐，本来知道你在忙装修，不该派你去的。但这检测仪的核心程序是你编制的，派别人去不一定能搞定，所以寻上门来了。哦，对了，这次回来，整个装修期，我特批你不用到所里来正常坐班了，安心在家装修。有啥紧急任务，我会来联系你的。

陈家柱高铁去、高铁回，三天后又回到了装修中的新房。他一看，整套房的管道槽都已凿毕。他父亲乐呵呵地说，柱儿，快检查、检查，合格不？水电铺完了，就要开始泥工了。我跟你说啊，以前，我摆修理摊时，和陶瓷品市场的几个老板挺熟，长期在他们那里拿货。这次听说是我自己儿子装修，都表示按进价供货。因此，这次装修所需的墙砖、地砖、洁具、浴具全归我去选购，好不好？保证用买普通货的钱买来品牌货。

陈家柱高兴地说，好啊、好啊，老爸，只是太辛苦你了。明天，我把钱带来。

陈家柱父亲满脸的笑容一下僵了，柱儿啊，买房的大宗钱，老爸实在掏不出，我和你妈的心里一直都很愧疚。这些钱，你总得让爸掏吧。儿的新家哪能没一件爸妈买的物件呀，你就让我们多少尽点心、尽点力吧……

三

新居给了陈家柱从没有过的居住宽敞感和舒适感。同时在他心里也洋溢着一股不小的成就感。整套装修方案全是他自行设计并和老爸两人自己动手完成的。谁看了都称赞装修得精致、豪华、还省钱。特别是装修中的两个亮点，更使他得意非凡。一是，厨房的灶台，他用了整块不锈钢压板，避免了石质台板使用日久后会发生断裂的弊病。二是，卧室里他贴了丝绸墙纸。他使用糯米胶粘贴，高环保、高透气。在暖色灯光的映衬下，闪出柔滑的珍珠光泽，令墙体散发出高贵豪华的底蕴及色彩，整套房透出贵族气息。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自己的家，兴奋得夜间都不肯熄灯睡觉。每晚都要唐嫣以不能影响孩子睡觉为由逼他关灯，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拉黑灯。黑灯后，还兴奋得睡不着觉，和唐嫣不停地絮叨，不知重复多少遍地讲述装修中的细节和得意处，特别渴望能得到唐嫣的夸奖，听她述说居住的舒适感。还一个劲儿地追问，她的同事看了新居的录像片后都说了些什么？

直到唐嫣将食指按住嘴唇发出嘘声，方才多少有些扫兴地闭嘴睡觉。睡梦中还常会笑起来，嘟哝着不锈钢压板永不断裂、丝绸墙纸环保、豪华一类的梦呓……

在这般亢奋的同时，他心里也还埋有一股深重的愧疚感。他觉得这事儿太拖累岳父、母了。

这两个老人，一个从事业单位退休。另一个一直是企业的中层干部，养老金缴费较多，因此退休工资都比较高。两人月收逾万。退休后的日子一直过得潇洒、宽裕，冬居海南、夏赴冰城，和一帮旅友把东南亚各国都跑了个遍。可今后，再想这样潇洒度日怕是不行了。购房首付加装修费，他们一共拿出了六十五万，把一辈子的积蓄全掏空了。现在还要帮着还贷，每月三千。小外孙身上，七七八八，每月也总得花上个千把元。仅剩下五千余元度日，还要多多少少地存出些钱来，以防两人发急病时用。这笔钱是非存出来不可的。两人都老了，又都有心、脑血管方面的宿疾，突发抢救是大概率的事。到时指望女儿、女婿掏钱是不现实的，只有自己平日里省吃俭用地慢慢存出来。于是两老口清茶淡饭地度日，连一分钱都不肯乱花。出门旅游更是连想也甭想了。今年，他们原先的那帮旅友来邀请他们去欧美八国豪华邮轮游，也被他们以身体不好为由而谢绝了。这让陈家柱心里深感歉疚，言谈之中时有流露。

老人宽慰他说，这没什么。老人帮助自己的后辈也是应该的。现在社会上不都这样吗？心里别太不安。日子能这样平平安安度过去，把孩子拉扯大就满好。

四

唐嫣任职的《楼市》杂志社陷入了经营困境。订户和销量骤减，销不出去的杂志堆满了编辑部。但印刷量又不敢减。印刷量一减，随之而来的就是广告客户的骤减。这可是商务杂志的生命线。于是出现了这样一个怪象，一边按原来的印刷量继续大印，一边又按废纸处理积压的刚印出来的新杂志。

后来，社领导觉得这不是个妥善的办法。一旦传出去，杂志社可就声名狼藉了。于是想出个免费赠阅的办法。在全杭城的车站、饭店、宾馆、酒吧等公共场所设立赠阅架，每个点放上三、五本新杂志供人翻阅。这样一来，杂志的声势一下造得很大，这对吸引新的广告客户、巩固老广告客户都大有俾益。积压的废杂志也大大地发挥了效益。

这办法好是好，可就是累着了编辑部的全体编辑。按杂志社目前的经营效益，雇人投放并不可行，只得由编辑们来业余兼职。每个编辑都要负责很大一块街区的杂志投放工作。又因是公共场所，而他们的杂志印刷得又比较精美，因此丢失现象很严重。需要每天巡查和补投。这样一来，这项工作量就很大。

唐嫣这一两年来，由于怀孕、生育、哺乳，她原来负责的编辑版块早由别人顶替了。这次就成了专职的杂志投放员。因此她负责的街区范围要比别的编辑大好几倍。而且，唐嫣心里明白，社里是借此给自己一双小鞋穿。这几年，自己都没能正经顶一个岗位使用。展望今后的三、五年内，自己的出勤状况也必定不会完全正常。因此领导心中早有芥蒂。几次社里要裁人，初拟的名单里都有她。但有相关政策罩着，社里也没敢硬性解聘。

她负责的街区时不时地被抽查。抽查的结果在编辑部内部张榜公佈。无论是杂志的投放进度还是补投率，唐嫣都最差。她知道，虽然歧视育婴女工是一种社会普象，单位这么做也并非只针对她一人。但她感到了一种明显的受排挤感。她拼命努力地想把工作抓上去。但无奈孩子和工作两头她实在兼顾不来。她和陈家柱商量，为保住职位，暂时雇一段时间保姆。包吃、包住，工资四千一月。唐嫣整个儿为她打工还差一千多。

工钱虽高，好保姆却还不好找。头一个保姆，长时间地抱着孩子看电视。电视辐射对婴儿健康不利，说了多次仍不改，只好解雇。第二个保姆强调中午必须有午休时间。吃完午饭即钻进小屋内睡午觉，直到下午两点左右才出来。搞得唐嫣都没法按排自己的工作计划，又只好辞退。第三个保姆，整洁观念和安全观念都极差。带孩子外出，自己和别的保姆聊海天，任由孩子在地上爬来爬去，吓得唐嫣又赶紧炒了她的鱿鱼。

保姆好不容易找到了，只用几天，就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又要解雇。解雇了还得再去找，连日子都没法正常过了。无奈之下，陈家柱劝唐嫣辞职，他对唐嫣说，你还不如辞职回家来做全职妈妈。儿子马上要上幼儿园了，上下学和参加各种培训班都需专人接送。因居住相隔太远，四个老人都没法胜任。我的工作出差率又高，也没法保证天天接送。这事儿只能由你来操劳了。雇人的话，不放心不说，你现在挣的钱还不够支付保姆工资的，经济上也划不来。再说了，你们杂志社并不是事业编制，职途上也没有上升空间了，保不保这职位意义不大。以后，自缴养老金就是了。

唐嫣想想，确实如此、也只能如此，便提交了辞呈。社里很快批复。唐嫣回家来做全职妈妈，料理一切家务，日子消停起来。

可消停了不长的时间，又变得异常地不消停起来。

那天，陈家柱的母亲打电话给陈家柱，你爸早晨出去一直没回来。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该问的人也都问了，可就是没有他的音讯。她让陈家柱赶紧回去，和她一起再去找找。

陈家柱赶回去找了好大一阵，也没能找着，只得报警。查看了监控录像，才发现他在城北的一个公园。陈家柱和他母亲赶去把他接了回来。后来根据他父亲自己回忆，早晨出门去家门口的公园看人打牌。后来往回走时，突然不认得路了，于是绕来绕去绕到了城北公园……

陈家柱感觉他父亲这次迷路有些蹊跷，便带他去医院作了一番检查。医生诊断是脑部短暂性缺血，造成失忆，所以不认识回家的路了。根据他父亲家族有老年痴呆症的遗传，初步诊断为老年痴呆症初期，嘱咐家人多加监管。

起初，家人看他父亲没发症状时，和先前并无二致，监管也就松了下来。没想，迷失的现象又屡屡发生。好在他父亲知道自己有这病了，倒也并不跑远。每日只在家门口的公园里看人打牌、晒晒太阳。到了该回来吃饭的时候，他父亲如仍没回来，他母亲就去家门口的公园找，一找准在。大家渐渐地安下心来。

谁料，那天眼看要下大雨了，陈家柱的父亲还没回家。他母亲拿了雨具想赶去公园接他。临锁门时，心头产生了一丝犹豫。她怕老头子也正往回赶，万一两人走岔道没遇上，老头子回到家后，见门锁着，没法进屋，又不知会乱跑到什么地方去。

于是，她恳托邻居听着点儿她家的门。如果老头子独自回来的话，请告诉他，她去公园接他了，马上就会回来，让他在家门口静候，一定不要再出去乱跑、乱找。邻居对陈家柱父亲的病情有所耳闻，便很郑重地答应了。

陈家柱母亲锁上门，拿了雨具急急地往公园奔。因马上要下雨了，路上行人都脸色焦急、急走慢跑、呼三喝四、一派杂乱。陈家柱母亲两眼滴溜溜地乱转，生怕看漏眼。这样注意了一路，似乎并没有看到自家老头子的身影。

等她赶到公园门口时，雨开始下了。起初，雨滴很大却比较稀疏，砸在地面上激起一蓬蓬尘烟。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让人喘不进整口气。她顾不得撑开雨具，急急地向几个平时常有棋局和牌局的亭子跑去。这会儿，却都空无一人了。想是因天要下雨了，棋局、牌局都散了，人们各自跑回家了。

找不见老头子，她内心焦急极了。这期间，雨下大了，风也刮了起来。她艰难地撑开伞，不想一下被阵狂风吹出好远。伞在公园草坪上转起轱辘来，她努力追着伞。草坪泡水后变得很滑，滑跌了好几跤，才终于将伞扑住……

公园中央有座石桥。桥东的亭子都找遍了。桥西还有几只亭子没去找。她翻桥过去，准备去桥西的亭子里再找找。不料，刚翻上桥，身子一软，瘫倒在桥上……

五

陈家柱得到消息时，他爸妈已双双躺在省人民医院的急诊室了。原来，陈家柱母亲临出门前托咐过的那个邻居，一直很注意地监听着陈家的动静，却一直没听到有人回来。他想，这么长的时间了，公园到家都能打好几个来回了，陈家老两口为什么还没见回来呢？雨下得那么大，别是两个老人出啥意外了。他越想越不托底，便把情况向社区作了汇报。

社区领导非常重视，立即组织了十余名志愿人员去公园搜找。先是找到了在风雨中乱跑乱转，淋成落汤鸡一样的陈家柱的父亲。后来又找到了晕厥在桥上的陈家柱的母亲。赶紧把两老送进省人民医院急诊室诊治。

陈家柱赶到医院，急诊室里乌泱泱地全是人。他先在过道的加床上，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负责诊治的主治医生对陈家柱说，你父亲发烧、并伴有较剧烈的咳嗽，病因一时不明，需收院作进一步检查治疗。陈家柱点头表示同意。主治医生开出住院预缴款单子，催促道，住院床位很紧张，速去办理。

陈家柱急匆匆地赶去办理。缴费处先给他结清了急诊费用，又让他再预缴一万元住院押金。他赶紧谎称回家去拿钱而离开了缴费处。

可他上哪个家去拿这笔钱呢？

他自己小家，现在唐嫣辞职做全职妈妈了，已没了工资收入。全家靠他一人的工资开销，够用就不错，根本没存下一分钱。

只有去问问母亲可有钱？他这才猛然惊醒地想起，母亲至今还没见着，病情尚不知晓，可能更危重，于是又急急地赶回到急诊室来。

他在急症室的抢救台上找着了母亲。负责救治他母亲的主治医生早已数次找过病人家属了，却一直没能找着。找不到病人家属，进一步的抢救只得暂停。主治医生吩咐护士，等病人家属来了，让他立马赶到医生办公室来。陈家柱去了以后，主治医生严厉地批评他，你母亲病情那么紧急，而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找了几次病人家属都没找到。

陈家柱急忙解释说，父亲同时也在急诊室救治，刚才按医嘱去给父亲办理住院手续了。

主治医生严肃地告诉陈家柱，你母亲的病情很严重。初步诊断为缺血性脑卒中，急需做一个颈动脉造影。根据造影显示的情况再来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在实施前，需要征求病人家属的意见。如同意医案，请马上签字，并速去缴费处缴纳预缴款。主治医生多次强调，这种病，越快确症、越早治疗、预后越好，让陈家柱立即去缴费。

陈家柱第二次赶到了缴费处。缴费处的工作人员看了单子后，让他预缴五万元。

陈家柱傻了，大脑一时没了思考力。上哪去筹这么大笔钱？杂乱的念头轮番冒上来。头一个冒上来的念头，竟是去向唐嫣的父母，他的岳父母商借。这完全不是经过思考而想出来的措施，是自然而然冒出来的一种心理惯势。以往他每次遇到自己无力解决的经济困难时，都是岳父母无私资助的。但他马上决绝地否认了这一想法。第一，他知道岳父母一辈子的积蓄全已掏空了。二来，就算近段时间又存出些钱来，但两老手头怎么也得留些救急钱。再者，自己的父母病了，岳父母并没有救助的直接责任……

他想去单位借款。但天时已晚，领导和财会人员都已不在了，无法拿到钱……

最后，他想到了向他父母的兄弟姐妹、他的叔伯姑婶们求助。他一一给他们打电话，告知他们，他父母现在双双躺在医院的急诊室里抢救。母亲得了脑卒中，急需颈动脉造影。但因缴不出五万元预缴款，手术无法实施。万般无奈之下，只有向他们紧急求助。

对方都很关切，问明医院和床号后，表示会马上携款赶来。半个时辰后，陆续有人赶到。有的送来五千、有的递上八千、大姨竟拿来两万整，很快凑齐了预缴款。

递了缴款单，陈家柱的母亲立即被推送进造影室……

六

摁下葫芦浮起瓢。

那晚，因没钱缴押金且住院床位已满，他父亲只配了些退烧药和止咳药而回家养病。不想病情却急速发作起来，呈刺激状咳嗽，久咳不停。赶紧送检，肺叶可见结节状密度增高灶。纵隔内有明显肿大淋巴结。急转介入科，在CT介导下穿刺活检，最后确症为肺癌早期。

主治医生跟陈家柱说，早期肺癌首选手术，结合术后化疗。随即开出手术预缴款单子。

哇——十万！怎么要这么高？

主治医生解释说，这要看手术的方式和所用的化疗药物。如是开胸手术万元左右。若胸腔镜在3、4万。国产化疗药化一次五千。进口化疗药化一次万元左右。因此，至少要预缴十万。

主治医生催促道，快去缴，缴了我们可以安排手术。越早切除，预后越好。

陈家柱没钱缴费，只得把父亲先送回病床安置好，然后回到自己家。他把自己关进小房间，打开电脑，恶补起肺癌治疗方面的知识来。他下意识地想找一个更理想、费用低一些的医案。查阅了大量的资料，最后认定主治医生提出的手术切除，术后化疗的确是治疗早期肺癌的最佳医案。术后，五年存活率极高。如是尚没转移的原发病灶，甚至可望彻底治愈。十万住院预缴款也合理、必需。最后，他决定放弃寻找别的医案，而按主治医生的医案来尽早实施。

关键问题是如何来筹措这十万预缴款？

抢救母亲时，可商借的人员和门路，他都尝试过了。再要在这么短的间隔期内再次求助，不但把握不大，自己也难以张口。而且，谁都知道，以陈家目前的经济状况，钱一旦大笔借出，归还也就遥遥无期了。因此谁出借都会有所顾虑，都会啬手。

没钱逼煞英雄汉，他颓然地瘫坐在椅上……

唐嫣见陈家柱一回家便把自己关进小房间，久久地不见出来，关切地进屋来询问。

陈家柱告诉她，因没钱交预缴款，父亲的手术只能拖延下来了。他焦急地说，拖到癌细胞转移、扩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说着、说着，两行热泪竟滚落下来……

唐嫣默默地站立一旁，把他的头揽进自己怀里，慢慢地抚摸……她上牙咬紧下唇，心里涌出个决定……

第二天清晨，陈家柱刚醒，门铃响了，听到唐嫣惊喜的喊声，爸、妈，你们来啦。

陈家柱知是岳父、岳母来了，赶紧穿衣迎出去，亲亲热热地喊过爸、妈后，引导他们在沙发上坐定，给泡了两杯茶。聊了一番闲天后，唐嫣的父亲对唐嫣说，小嫣，你带你妈进屋看孩子去。我和家柱有话要谈。

待唐嫣和她妈进卧室后，唐嫣父亲将一只布包推到陈家柱面前，家柱，这十万元钱，你马上拿去把你父亲的手术预缴款缴了。

爸，这事儿您怎么知道的？

小嫣昨晚打电话告诉我们了。

她这人真是的。怎么没跟我打声招呼，就跟你们二老说了。

她知道你筹不到钱了。而这事又耽搁不得。所以打电话给我们了呀。喏，快拿去。

可——爸，你怎么还能拿得出这么多的钱呐？

唐嫣的父亲笑了，那你就别管了。快去把费缴了，赶快去，尽快让你爸手术。别拖到癌细胞扩散，麻烦就大了。说着，一边把装钱的包塞给陈家柱，一边推他后背，催他快去医院。

陈家柱突然趴地给岳父叩了个响头，抱着装钱的包冲出了家门……

七

手术很顺利，经综合治疗，各项指标适合化疗。一周左右静脉全身化疗一次。为尽量缩短疗程间歇期，术后三周，又进行了一个疗程。血象显示正常，可以出院了。医嘱，以后坚持每季度一次化疗，配合中医药巩固疗效。

虽说治疗顺利且疗效极佳，但陈家柱的心情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有一个更大的难题在等他去解决。

出院后，两个老人将如何生活？

再像以前那样，任由两个老人自己独居，以母亲目前的健康状况，显然已无法照料和监管父亲了。

接来合居，短时间行，但显然不能合居到养老送终。如长期合居，势必会严重影响到对儿子的培养教育。这些年，目睹了父辈及自己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万般艰辛，使他萌发出了一个极其强烈的念头，一定要好好地培养自己的儿子，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儿子培育成精英人材，以期改变他将来的社会阶层。他当年之所以动员唐嫣辞职回家来当全职妈妈，也正是从这一方面考虑的。儿子马上要上幼儿园了，本来早该让他去参加几个相应的培训班。但因母病，唐嫣要照料他母亲，无人接送，且经济紧张而被耽误了。今后，若真把父母接来长期合居、照料他们，必将耗去自己和唐嫣的极大精力，那么一切儿子的培养计划都将无从谈起。儿子也就可能输在起跑线上，而这是万万不能的。想到这一点，即便唐嫣能同意将他父母接来长期合居，他自己也是绝对不肯去实施的。而雇保姆这条路，想也不要想。经济力达不到不说，效果还很难有保障。思来想去，只有把父母送到医养中心去养老。

陈家柱于是开始昼夜查阅和调研起全市的各类养老机构来。一深入进去，难题就浮出来了。好一点的公办养老机构，名额难求，排队得排到几年后。一般性的养老机构，服务状况又实在不敢恭维。民办养老机构，相对来说，服务状况要好些。但普遍收费昂贵。像他父亲这样需要特照的，更是贵得吓人。他根本没有经济力将父母送到那里去长期养老。他在电脑上一家家地调研和挑选过来。最终意外地发掘到一家全新模式的养老机构。

这是一家大集团企业筹办的医养中心。选址在距杭城七十余公里的一个县城里。四处环山，风景优美。全院分设几个养老区域，除去公共的娱乐设施外，住宿有多人房、双人房、单人间。更有几栋楼宇是家居式养老。入住的老人，一对夫妇可分得一间三十余平米的小套间。里面厨、卫设施齐全。老人既可以在集体食堂搭伙。也可以像在家一样自购食材，烧煮烹饪。亲朋好友前来探望，也可留宿。

而且收费相当亲民。像选择家居式养老的，收费标准是一对夫妇一年仅需五万。

陈家柱大为心动。这简直跟居家养老一样的舒适、自在，还更为安全。而且经济上也完全能承担得起。

唯一的问题是，这家医养中心实施众筹养老模式，收费形式比较特殊，不是逐年收取费用。而是养老人员在注册入院时，需一次性向院方账户打入一百万元本金。在养老期间，以本金的利息来充抵居院费用。

这样的养老方式使陈家柱虽心动、却不托底。他几次去实地进行了考察，证实了所言非虚。而且环境优美、空气清新，把父母安置在此养老，真是大为理想。在确定实施前，他去征求岳父的意见。

唐嫣的父亲听了介绍后，提醒陈家柱，当前社会上已发生多起打着发展养老事业而搞非法集资的诈骗案，此事必须谨慎，陪着他又进行了数次调查摸底。通过调查，他们了解到，该企业集团涉足养老事业并非为了赢利，而是为了回报社会，属于半公益性质的项目。这种新颖的众筹养老模式的探索，得到了市政府的肯定和鼓励，给予了许多政策上的扶持。了解了这些背景，他俩才完全打消了顾虑。

剩下来的问题是必须先行打入院方账户的一百万元资金该如何筹措到？他在前几次的走访时得知，有不少的入住老人都是卖了自己原先的住房才有钱得以注册入院的。他也由此得到启迪——卖房套现。

枫华居的房产，如今市值已达两百八十万左右了。扣除尚未还的贷款及税金，净到手能有二百万左右。他计划这样来处置这笔钱：划一百万到养老院账户，尽快将父母的养老问题一次性解决好。划出五十万作为儿子的教育基金，确保他小学、初中、高中阶段的学费及各类培训班费用。划二十万归还债务。（他后来了解到他父亲的手术费及后期费用是岳父连夜举债借来的，必需及早归还）存二十万作紧急备用金。还剩十万，他想买辆经济型轿车，以便探望父母和送儿子上下学及各类培训班用。虽说，卖房对他来说，心中纵有千般不舍和万般惆怅。但他明白，并再三再四地说服自己，事到如今，这是唯一的可行之策。

他含泪把自己的想法、计划及了解来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说给唐嫣听。

唐嫣噙泪听完，她完全明白陈家柱心中的无奈、不舍和苦楚……但也认同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方面面都能顾及到的方案，表示赞同。她狠劲地点着头，憋不住的泪珠儿随之洒满了衣襟……

陈家柱替她抹泪，自己的泪水却淌得比她还汹……

八

陈家柱立即着手卖房事宜。

由于楼盘地段好、质量好、价格适宜，意向客户很多。陈家柱从中选择了两个一次性付款的客户进行实质性商洽。

一个是新婚刚需。因婚期逼近，着急把原来的装饰敲掉，重新装修，因此催得很急。

另一户是一对刚从美国回国的老夫妇。前几年，他们卖掉了中国的房产，去美国跟儿子媳妇一起生活。但几年住下来，感到邻里间语言不通，缺朋少友，精神很孤寂。另外，跟儿媳的生活理念也很不融洽，感到实在住不下去了，重返祖国来养老。因此也着急购房。他们来看了陈家柱的房子，非常满意，说，这房子装修和保养得这么好，我们买下来根本不用做任何装修就可以直接拎包入住了。这么句不经意的话语，却一下说到陈家柱的心坎儿里去了。

虽说这房子肯定是要卖掉了，但在陈家柱的心里，这里永远都是自己的家。这里融进了他多少心血和汗水，也记載了多少他生活的辛酸甘苦。同时还饱含着双方父母的舔犊之情。他内心的深处特别渴望这房子还能原模原样地保持下去，哪怕只是保留一段时期。虽然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一种奢望，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现在这对老人的不经意的一句夸奖，却使他心中这一奢望有可能实现。因此，他决定将自己的房子买给这对从美国返回的老人。

房子很快脱手，卖房款也全部到手。陈家柱立即给父母办妥了养老院的全部手续。两老顺利住进了居家养老区。腾出房来，陈家柱一家又搬回了五十平米的蜗居。这蜗居虽不宽敞、精致，却是个不错的学区房，对应的公办幼儿园和小学都属优质教育资源。这也是陈家柱当初决定卖枫华居的重要原因之一。

临交房的前一天，陈家柱和唐嫣来到业已搬空的枫华居的家。搬家时，陈家柱发现有几处墙纸和柜门的包皮脱胶了，客厅大吊灯有只灯泡瞎了，有扇移门的缝隙需要调整一下。这些房庛对他来说，那是手到病除，小事一桩。但对马上要搬来居住的老年夫妇却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因此，他打算在交房前把这些房庛都修复了，把所有房间的墙体再都清洁一遍，给地板打最后一次蜡，他要交给新住户一个漂亮的新居。他更想在脑海里，自己亲手创建起来的第一个家能留下完美的终极影像。唐嫣理解并赞同陈家柱的想法和做法，也一定要陪同陈家柱一起来。两人来到空房，陈家柱动手修复房庛。唐嫣用稀释过的清洁剂擦拭墙体。如此半天下来，整套房光亮齐整了许多，像是装修刚峻工的新房似的。

要离别了，心中真是有千般不舍。陈家柱提议，两人逐房都去拍张照片，留作永久的记念。唐嫣赞同。于是，陈家柱一手搂着唐嫣，一手举着自拍杆逐房拍摄。

在客厅拍第一张照片时，陈家柱让唐嫣在他按快门时喊声茄子。唐嫣勉强地轻喊了一声。

陈家柱观看成像，说，你的笑容太不明显了。这样吧，我们换一种喊法。我按快门时问一句，发个红包，你抢不抢？我俩同时高声答，抢！这样，成像后的表情会很欢快。好不好？

嗯——

发个红包，你抢不抢？

抢——陈家柱高声喊。

唐嫣却喊不出来……

怎么不喊？

却见唐嫣泪流满面，数度哽咽……

陈家柱赶紧放下自拍杆，把唐嫣搂进怀里，掏出纸巾，边给唐嫣擦泪，边说，老婆，我知道，你是因为这么好的家要卖掉了，所以伤心难过，是不是？

他一点破，唐嫣索性瘦肩乱抖，大放悲声起来……

陈家柱慌乱地劝道，老婆，你别难过。我向你保证……他举拳作宣誓状，不出三年，保证买一套两百平米以上，带跃层的豪宅来赔你。

听到陈家柱在急切之间，竟然说出这样无厘头的话来宽慰自己，唐嫣不由得扑哧一声破涕为笑了，用手指点点陈家柱的鼻尖，说，你呀，就会拿空话来哄我。两百平米以上的带跃层的豪宅，拿什么买呀？你怎么不说买栋豪华大别墅来赔我！

陈家柱说，老婆，我是认真的……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正在商洽一个项目。要是谈成了，三年后，别说买一套两百平米带跃层的豪宅，便是真买一栋别墅也完全不是不可能的。

唐嫣从陈家柱这番话里听出些苗头，看来他的许诺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便追问道，什么项目？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所里以前的那个鲁副所长？

记得呀。

你是知道的，早些年，他负责我们所里自动检测仪的生产和销售工作。后来，所里的产品更新换代了。这种检测仪停产了。他也闲挂了起来。后来，他干脆辞职到外面去自主创业。办了个工厂，主打这种检测仪。但由于缺少技术人材，售后服务跟不上。因此，生产规模和销售规模一直都上不去。他是知道的，这种检测仪的核心程序是我编制的，售后服务工作也一直是我在负责。前些日子，他来拉我加盟。给我两个方案让我挑选。第一个方案是，技术入股，给我30%的股份。他任董事长兼总经理。我任技术副总。第二个方案是，我也可以注资入股。他任董事长。我任总经理。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这事。本来想等卖房事宜消停后，再跟你和你爸细细商议的。今天既然话题赶到这里了，就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老婆，你的看法如何？

唐嫣一听，觉得是个绝好锲机，但自己又并不了解技术方面的事宜，不好表态，便问，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自己基本倾向去。理由有两条。第一，现在大兴实体经济。这种检测仪的需求肯定会大大旺发起来。我看好这产品的商业前途。第二，你是知道的，我一直以来都在负责这产品的售后服务工作。对这款产品的性能非常熟悉。知道应该如何改进，产品的效能才能获得极大的提高。本来我已编制好了新的程序，对一些核心部位也作了新的设计，正想好好地改进一下这款检测仪。还在研究一个故障自动报警仪。检测仪哪里出了什么故障，马上就能清楚地显示出来。只要会操作这台检测仪的人，一般性的小故障都能自行排除。用不着我们这些搞售后服务的人千里万里赶过去，只为了排除一个几分钟就能排除的小故障。但所里却停产了，我也就没了研制平台。而到鲁副所长的厂里去，正好能提供这样一个实践平台。因此对我诱惑力很大。他催得很急。你如同意，爸也赞成的话，我考虑签约。

唐嫣边思索边说，项目好是好。不过——家柱，那可得放弃你的事业编制，关系到你后半辈子的退休金问题。这一点你考虑过没有？

考虑过。我也一直为这事在犹豫。但我今天这顾虑全消了。你爸说得对，我将来是三个家庭的顶梁柱。为了四个老人的晚年幸福，为了我们儿子的前程，更是为了你——我最贤惠的妻子能过上舒心的日子，我要把责任担起来，勇敢地去拼搏一把。特别是今天，我给你许下了的三年后买豪宅赔你的诺言，更使我有点迫不及待起来，我决定放弃编制，走科技创业的道路。

唐嫣看着陈家柱一扫愁容，说得意气风发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的老公好帅、好英武。她动情地把身子偎过去，靠在陈家柱的身上，昂脸动情地唤声，家柱，只要是你定下的事，我都支持。

陈家柱低头深吻唐嫣，心底潮水般地涌动起一股豪气来……老婆，我们重拍一张，发个红包，你抢不抢？

抢——陈家柱高喊。

抢——唐嫣喊得更响

哈……哈……哈……俩人笑着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