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0-01-16 11:20 作者:贺田居士
一
吴伟今年玩虫,算是近几年最嗨的,但也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了。
开春时,天津来电:小姨子脑溢血住院抢救。爱人和他急速赶去。最后,虽保住了命,人却瘫了。小姨子夫妇俩没子女,她爱人也在三年前患癌去世了,剩她孤寡一人。这下怎么办?退休工资才两千挂零,雇人护理雇不起。进养老院,像她这样需特级护理的,最低收费五千。家里那点微簿的老底儿,丈夫治病时早就耗尽了。向政府申请救助。批不批得下来先两说,批复总得需些时日。她就吴伟爱人这么一个姐姐,自然得留下来照料。小姨子家的住房是个小偏单,一室一厅不宽敞。当时小姨子大小便失禁了,时不时地需要擦身洗腚、换衣换裤的。吴伟在那有些碍眼。爱人让他先行回杭。杭州家里也作了相应的调整。原先,小外孙由吴伟夫妇带。现在不行了。女儿、女婿就搬过来同住。女儿辞职照料家务和带孩子。吴伟倒是相对地空闲下来了。那天,他在清理收藏柜时,一只黑色龙盆撩起了他心中的蟋蟀情结,童年的记忆便弥满了脑海……
二
吴伟小时住在一个石库门的墙门里。类似的石库门院落共有十五栋。每三栋横列成一条弄堂。一共五弄。形成了一个独立的街区。弄堂的前口临街。后口有一条横弄贯通。这条不通车马的后弄便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天堂。打弹子、飞洋片、劈甘蔗……到了夏天,就成了孩子们斗蟋蟀的场所。吴伟刚能独立走道,就整天跟在墙门院的大孩子后面替人捧蟋蟀罐。那时的孩子穷。没有专门的斗格盆,都是一方的虫捉到另一方的罐内斗。谁的盆罐做斗盆,那是大有讲究的。雄蟋蟀好斗,一是为了争夺配偶权,二是为了保卫领地。因此,原盆原虫斗起来勇些,新入盆的生虫就怯些。而且,那时孩子斗虫,一般没有蟋蟀罩,捉虫过盆都是将手伸进盆内,张开五指将虫拢到掌心。这过程,一来容易伤虫,二来遇着性子躁的虫容易逃逸。因此,谁都不愿意将自己的虫捉到别人的盆罐去斗。那就得通过比盆罐来决定谁的盆罐做斗盆。一般的规则:盆盆相比,好盆优先;盆罐相遇,盆必胜出;罐罐相较,小罐逊之。因此买不起蟋蟀盆的孩子都用大号的搪瓷茶杯垫土养虫。而斗一场虫往往得携三五只虫。吴伟最初的角色便是跟在大孩子背后替人捧罐。当然,捧罐的人是有相当的待遇的。斗虫时,能蹲在前沿观虫斗。而且,斗败的蟋蟀,如果主人不要了,捧罐的人可以优先得到。吴伟收了十余只败将蟋蟀,拿只破痰盂垫上土,宝贝似地养着。但吴伟养虫却没人跟他斗。谁都知道他养的全是些败将,和他斗,输赢都不值。这种被人不屑的状况到吴伟五岁那年得到了根本的改变。他一跃成为他们这条街的虫王。帮他实现这种突变的背后推手是吴伟的阿爹。阿爹是杭州人对爷爷的称谓。但吴伟的阿爹实际上是他外公。吴伟的爸爸姓杨。上海人,独自一人在杭谋生。吴伟的母亲是个独养女。吴伟的阿爹既看中吴伟爸爸的人品,更满意他独自一人在杭的状况。便把女儿嫁给了他。这样一来,变成了不是入赘的入赘。婚后一直住在一起。而且双方议定,生下来的第一个男孩姓外公的姓,姓吴。不叫外公叫阿爹。因此,这阿爹对吴伟这个传宗接代的外孙真是宠爱得不得了,吴伟要什么,就千方百计给搞到什么。他见吴伟那么喜欢蟋蟀,便到处打听何处能买到蟋蟀。当时,杭州最大的蟋蟀集散地是菜市桥船埠。茶楼前的一条街上一溜全是蟋蟀摊。吴伟的阿爹就用自行车驮着他去买蟋蟀。那时也没流行儿童座椅。吴伟便坐在自行车的横档上,一路颠簸着去买蟋蟀。吴伟的阿爹是电厂的技术骨干。每月工资有一百三十多元。这在五十年代绝对是高薪。因此买起蟋蟀来,不怕贵的,只求好的。每次都是将蟋蟀摊上的养在高档盆中的蟋蟀一起买来。买的次数多了,摊主们都知道他俩是个大主顾。每次他们一去,卖蟋蟀的摊主都竭力向他们推荐自己的蟋蟀。吴伟买多了,听多了,慢慢儿,识虫的本领有了很大的提高。吴伟很快成了里弄里的虫王。小伙伴们怂恿他向他们这条街的虫王发起挑战。虫王名叫小弟,他父亲原是汽车材料行的老板,家底殷实又十分宠爱这独子。因此也不惜花钱给他买了许多蟋蟀养着。据说手头常养着二十只蟋蟀。号称“十八罗汉”和“两尊天王”。他斗虫的秩序是收尽罗汉见尊神。你得把他的十八罗汉都斗败了,他才用那号称“二郎神”,“托塔天王”两只蟋蟀和你开斗。用现代的体育用语来说:板櫈厚度相当深。吴伟把自己想挑战虫王的打算和他阿爹说了。万事宠他的阿爹自然支持。两人坐头班公交车赶到乔司镇蟋蟀批发市场直接从农民手里买了百余只蟋蟀。一只一只地挑选,最后挑出了“三十二骁骑”和“吴门八大王”。择日,吴伟在小伙伴的拥戴下挑战虫王小弟。一番鏖战,王冕易人。小弟开始还不甘心,但扳几次都没能翻局。根源在于吴伟的阿爹不仅在财力上大力支持,而且还和吴伟一起养蟋蟀。蟋蟀吃地鳖虫最补,吴伟的阿爹就和他一起去捉;盛夏饮荷叶露水最好,阿爹就带他去西湖曲院风荷景点去採集。吴伟有时不小心,“大将”“猛将”级别的蟋蟀逃掉了,阿爹千方百计将它捉拿归盆。两人在蟋蟀问题上,不仅是祖孙俩,简直成了忘年交。吴伟由此年年玩虫,但中间也有过停顿。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玩虫成了封,资,修的东西,没人敢玩。再后来,吴伟去了北大荒,无虫可玩。直到市场经济开放,玩虫再度兴起。蟋蟀是吴伟回忆童年和亲情的重要载体,自然复玩。但吴伟很快发现,玩虫的情形跟过去已大相径庭。蟋蟀已成为一种赌博工具。两虫开斗,十几名赌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个水泄不通。别说像吴伟那样的中老年虫客根本挤不进。便是有些年青的赌客都挤不到跟前。干脆站在圈外瞎押分。像吴伟那样的清玩客,捧着个盆空转半天,也找不到另一个清玩客斗虫。有时好不容易找到个清玩客。两人正要开斗,哗啦一下围上来十余名赌客,借道伐虢,你押甲虫,我押乙虫,赌个不亦乐乎。虫主要是觉得蹲久了,想直直身,立马给挤出圈外,连自己的虫斗得怎样都不得而知。你的虫要是斗败了,还能落个清静走人。你的虫要是斗胜了,被人看上了,那就坏了,一群人跟在身后,非得高价收购不可。有时,连抢带夺地强行买走。这样的情形发生多次以后,吴伟便再也不去虫市斗虫。倒不是怕事,而是觉得无趣。玩虫现在越来越小众。朋友圈里竟没一人玩虫。吴伟只得自己养,自己斗。自娱自乐。虽说有些心疼,但也只能如此。最近的三年,因要协助老伴带外孙,玩虫的规模很小。但今年情况不同了。女儿辞职他得闲。老伴临去天津前,把工资卡扔给了他。他如今是又有钱又有闲。准备好好地玩一把。而且如何玩法也有了大致的打算......
三
老伴从天津打来电话,小姨子的养病事宜解决起来很困难。
吴伟问:具体怎么个情况?
老伴说:要说的话实在太多,长话太贵,开通网聊吧。你记下我的QQ号。你不会,让女儿开通一下。吴伟让女儿开通。女儿正玩电子游戏。头也不抬地吩咐道:老公,给老爸开通一下。女婿也正专注地玩着电子游戏,听了老婆的吩咐,赶紧应道:好的。爸,等我玩完这一局行吗?吴伟于是耐心地等着。等了好一会,女婿终于放下手机,问他起什么网名。吴伟说:你妈常叫我死老头。就起死老头吧。开通网聊,对女婿来说真是分分秒秒的事,三按两点的便开通了。爸,好聊了。吴伟于是上机操作。打了可开聊三字,发送。不一会,嘀、嘀、嘀,提醒音响起,吴伟点开,是老伴的,网名忧愁老太。
忧愁老太:想死你们了!最牵挂的……还是你这死老头。
死老头:哟,刚网聊就网恋啦。那什么时候见面呀?哈哈。
忧愁老太:老没正形。人家在火里,你在水里。发来个愤怒的小脸。
死老头:逗你玩呐。其实是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杭?
忧愁老太:看来是遥无归期了。又发来个大哭的小脸。
死老头:怎么回事?
忧愁老太:我妹没法妥善安置。低保特困没批下来。相关部门给安置到一家养老院。我去暗访了一下,健手健脚的老人还行。像我妹这样的暂无自理能力的人,那里的状况实在不放心。雇人在家养病,她那点退休工资付人工费都不够。更别提生活费和医疗费。你说怎么办?
死老头:诶——现在社区不是对空巢老人很关爱的吗?可以叫社区安排一下嘛。
忧愁老太:我妹这样的问题,绝对不是关爱活动能解决的。我跟你说一件事儿吧。那天市里搞关爱空巢老人活动。我想趁这机会,去另一个养老院考察一下。社区主任说,今天志愿人员不断,你放心去吧。谁料那天,我妹一共洗了三个头,泡了三次脚。社区为宣传工作业绩一回;电视台报道一回;小学生来搞活动又一回。虽说人被折腾得够累,但洗了也就洗了。人家毕竟是关爱你。咱也不该挑人家什么理。关键是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关爱活动,竟没一个人想到给我妹换一次纸尿裤。可能那不能上镜,不能宣传。我回来后,纸尿裤包不住那么多的尿,全从边上挤出来,洇湿了好大一片被褥。她还拉了大便,涂得满腚都是。我赶紧给她洗净,再扑了爽身粉。那夜我哭了一宿、想了一宿,最后决定自己长留天津照料。死老头,你同意吗?
死老头:那——好吧,也没有别的办法,你就安心在天津照料你妹。
忧愁老太:照料是必须的,安心可做不到。
死老头:又怎么啦?
忧愁老太:你一人在杭,我实在放心不下。你也是个高血压患者。万一也像我妹那样来一出……呸!呸!呸!乌鸦嘴。要不我一开始就说最牵挂的是你死老头。
吴伟手指停在键盘上,内心深深感受到了老伴的关切和忧虑……他想了想,又敲打起键盘:不要预支忧愁。我各方面状况都挺好的。有女儿、女婿在身边,你尽管放心。每天含飴弄孙,尽享天伦。写到这里,他感觉不妥。外孙是老伴一手带大,可以说是她的命根子。聊了半天了,她只字没提小外孙。这情况本身就不正常。肯定是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不能挑起这话题,惹她伤心。于是把含飴弄孙,尽享天伦八个字删去。点了发送。
忧愁老太:那就好。多出去搞些活动,别总闷在家里。
死老头:哦。打牌、搓麻我不爱,想好好地玩一下蟋蟀,业余生活会很精彩。
愁老太:大赞。
四
老伴临走把他的工资卡交他手里,让他随用随取。女儿、女婿又不肯要他生活费。因此,今年的虫资相当充足。真是有钱就任性。他的玩虫计划拟定得相当庞大。受中国好声音赛制的启发,吴伟也准备成立四支虫队,分别是:山东虫队、河北虫队、安徽虫队及杭州虫队。通过虫市海选的办法,每支队伍配备三十二条战将。然后,每支队伍自行选拔,捉对撕杀,三十二进十六;十六进八强;八强进前四。半决赛后进入分组决赛。依次决出每队分冠军。最后进入四地蟋蟀总决赛。在四地蟋蟀总决赛的配对上,吴伟留了点私心。让杭虫避开了山东虫队,和河北虫队进行半决赛。山东虫队则和安徽虫队半决赛。胜者再进行总决赛,决出虫王。
吴伟冒着酷暑开始了他的海选。花鸟市场前的一条巷内,一溜几十个虫摊。大多是卖山东虫的。每摊几百只白瓷小罐,小圆铁片盖着。按价码分成几堆,任君自选。间或有卖河北虫和安徽虫的,也一律冒称山东虫。有经验的人指出破绽,卖虫人便吱唔着,既不承认也不反驳。一旦确认,则虫价大跌,而且鲜有人问津。卖杭虫的,更是连摊都不设一个,用厚厚的黑塑料袋装着,怯怯地问:杭虫要吗?虽然价位只有山东虫的五分之一。但仍然很难出手。吴伟整天整天地泡在虫市里。终于完成了一百二十八条战虫的海选任务。进入了分组赛阶段。
分组赛进行得倒是精彩纷呈。让吴伟惊喜连连。但也留下了两点深深的遗憾。一是没留下完整的影像资料。吴伟因要组织虫赛,提虫、逗草……忙得不可开交。随时还得提防蟋蟀逃逸。再加之他对摄像机这玩艺也不甚精通。因此将摄像的任务交给了女婿。开始,女婿倒还尽心尽职。可是每场耗时太多,而且场次又多。女婿慢慢有些懈怠了。蟋蟀都开斗了好一会,女婿才放下正玩着游戏的手机,提起摄像机来拍摄。比赛过程录得不完整不说,还错过了许多精彩的镜头。吴伟心里不开心,可是想想又不是什么正经事,也不便说什么。可不高兴的样子却挂在脸上。后来和女儿私下里沟通才知道,女婿的朋友圈里最近流行玩《天天飞车》。互相之间在比赛。最近有几个同事不停地充值买钻换新车,等级提高极快。而吴伟的女婿一是不屑于充值买钻,二来老婆辞职管孩子,一家人全靠他一人的工资度日,也觉得不该把钱花在这方面。但又不甘心被人撵上,于是拼命地打游戏赚金币和钻石。现在空闲时间全被吴伟占去了,心里真有说不出的苦恼。吴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便也谅解了女婿的苦衷。两人约定半决赛、决赛这三场仍由女婿认真拍摄,其余的场次一概全免。
吴伟的第二个大遗憾是没能把小外孙给吸引过来。自己就是这个年龄段喜欢上蟋蟀的。载物思人。至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每年只要蟋蟀叫声一起,他就深深地思念起自己的阿爹。分组赛开始时,他叫小外孙和他一起玩。小家伙一看,大叫小强!小强!便伸脚往虫盆里踩。结果,盆踩碎了,虫逃跑了。吴伟耐心地告诉小外孙,这不是小强,是蟋蟀。你听它叫得多好听,斗得多激烈。可小家伙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转身到他父亲那里看他父亲打手机游戏。小家伙似乎从小就对电子游戏就有浓厚的兴趣。当他父母玩电子游戏时就要凑上前去捣乱。楞不丁地伸出小手乱点,使得他父母的游戏半途而废。后来他父母想出了一个招数。给他找了个电子保姆——一台他们生级换代下来的手机。下载了新版的植物大战僵尸。别说,这一招还挺灵。小傢伙很快初步入门。但毕竟年幼,对太复杂的规则掌握不了,不时响起僵尸吃了你的脑子的惨叫声。虽说女儿、女婿规定他一次只能玩半小时,但那不是北京时间,是伦敦时间(轮流停顿)他们玩着游戏,那半小时永远都不会到。他们玩爽了或是玩到一个段落了,时限立马就到。见此情景,吴伟也只得作罢。独自一人按照事先想定的赛程进行下去。
五
天津那边传来了好消息。小姨子的病情有所好转,都能坐住轮椅了。天气晴朗时,吴伟的爱人常推着她去海河广场、五大道和她们小时候住的意国地的老院子去看看景、散散心。身体和心情都大有好转。另外,还请人在电脑上按了视频头。以后可以视频通话了。吴伟的爱人要吴伟马上试试。晚饭后,吴伟让全家人聚齐。女婿打开了视频通话,果然,吴伟爱人的头像清晰地传了来。
外婆!外婆!小外孙惊喜地叫了起来。
快把小外孙抱到镜头前面来……宝贝啊,你想死外婆啦
外婆,我也想你。你为啥不回家,是不是我不乖,你不要我啦?
怎么会!宝贝最乖,外婆最喜欢了。
那你快回家。给我烙油饼,包饺子。我好想好想吃。
好,好,外婆回来一定给宝贝做……吴伟的爱人哽咽了。
姐夫,姐夫。视频里传来小姨子的叫声。我的病连累我姐了,连累你们一家人了。
快别这么想,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说不上连累不连累。你安心养病,争取早日康复。
吴伟的爱人又显示在镜头前,女婿呢,我要跟他说话。
我在呢,妈,有什么话您吩咐。
家里你是顶梁柱。有啥累活、重活,你要多干点。别让你爸累着。
知道了,妈,你放心,我会的。
女儿呢。
妈。
带孩子要上心。这孩子晚上睡觉爱踢被,你别睡得太沉。
噢。
另外,你爸是个老顽童。玩起来,就会忘了吃药。他的血压太高,忘了吃药,会出危险。现在一想起这一点,我连觉都睡不着。你可一定得督促你爸按时服药。
哦。
吴伟好奇怪。女儿怎么一个字一个字地应她妈。细一看,女儿已是满眼泪光。便赶紧捅捅她后背,示意忍住。
可吴伟的爱人却已看出来了:你哭了?
没有。
那怎么有泪光?
反光……噢,老爸要和你视频。女儿赶紧离座,冲进里屋。
嗨,吴伟故作轻松地朝视频镜头摇摇手。你好,老伴儿。
你好。一段短暂的停顿……吴伟知道老伴儿在镜头中审视自己,便挺挺腰身,笑得更开心的样子。
看来你精神还挺好的,这我就放心了。不过,我嘱咐女儿、女婿的话你可听见了。这也是我要嘱咐你的话。别累着、别忘了按时服药。
吴伟这段时间忙于玩蟋蟀,忘记服药是常事。以前老伴在时,都是她一手掌心托药,一手举杯督促吴伟吃药。有时吴伟自己也记不清吃没吃过。老伴儿便把塑铝版的药片拿来,认真地点清药粒,确认清楚究竟忘没忘,真漏服了便及时补上。而现在老伴不在身边了,便没人这样认真地管这件事。女婿历来不管这类事。女儿倒是会问起。但都是闲下来了,坐在沙发上,边玩手机游戏边问:爸你吃药了没?吴伟含糊地应一声,这事儿就算过了。但这情形不能让老伴知道。吴伟嗯、嗯地应答着。
好了,我要关视频了。我妹悬空坐不长久。
女儿抹着泪走出来,老妈憔悴了许多。
吴伟的心像被抻了一下。是呀,像这样那边操劳,这边操心的日子确实够熬人的。可是不这样,又有什么法子呢?
六
分组赛终于结束。决出了四个分组冠军。山东虫的冠军是条黑头青;河北虫的冠军是条紫麻头;安徽虫的冠军則是条白牙淡青;杭虫的冠军是条黄虫。但从那次视频后,吴伟玩虫的兴致低落了许多。老伴在外操劳煎熬。自己却在玩虫享闲。怎么想都有些不妥、不该。但既然已玩到这份儿上了,总得玩出个结果来。他把赛程作了个大调整。原先在每次比赛后,参加比赛的两条虫要休息三天后再开战的。现在全压缩了。而且半决赛、决赛合并成一起举行。女婿这次挺守诺的。早早地调好了摄像机。第一场半决赛在山东虫黑头青和安徽虫白牙淡青中进行。只见两虫落盆就战。咬成一团,嚓嚓作响,翻了几个滚后,安徽虫小爪被咬掉一只,落北惨逃。山东虫黑头青却穷追不舍。安徽虫慌得蹦出盆外,山东虫黑头青鸣翅示胜。这场半决赛惨烈虽惨烈,但历时太短,算不上十分精彩。第二场半决赛在河北虫和杭虫之间进行。没想这场半决赛更不精彩。两虫相峙,互相鸣叫示威。杭虫一边鸣叫一边拼命地抖身子,却并不冲锋。河北虫冲上前来。以牙钳对咬。只三四个回合。杭虫则跳出圈外。落北而逃。吴伟不信杭虫就此败了。拿虫草一撩,果然张牙鸣翅。吴伟便打了冲锋草,两虫咬了两三回合。杭虫又一次败逃。再拿虫草撩拨,不再张牙鸣翅。河北虫追来,杭虫慌忙爬墙逃出盆外。杭虫如此不堪,使得吴伟心里有些无奈。
决赛开始了。山东虫和河北虫一落斗格盆,无需虫草撩拨,两虫即满盆转着寻找对手。只几秒钟,两虫就咬成一团。双方不停地旋转身体。俄倾,又停止旋转,六足蹬直,用力前顶,虫身腾空犹如拱桥。黑头青突然一个甩口,将紫麻头抛起,抛出斗格。自己立在盆中,一阵猛烈地振翅鸣叫。吴伟以为黑头青胜了。谁料,紫麻头复又爬进斗格盆,张牙振翅直奔黑头青而去,两虫又猛烈地撕咬起来,你进我退,渐渐地紫麻头竟将黑头青顶到盆边,眼看虫势要反转,黑头青却一个捉口,将紫麻头捉翻。紫麻头翻身仍不松口,双牙紧紧锁成一体。黑头青甩开,又朝紫麻头的四小爪处猛咬一口。只见泪珠般的体液从紫麻头身体中渗出,挣扎着要翻过身来,却怎么都翻不过,抽搐一阵,六足松懈,死在斗格中。
吴伟观看得无比紧张和激动。他玩虫近六十年了。像这样直到战死的例子还只有过两次。那次还是小时候,自己的吴门八大王中的大王咬死了虫王小弟的托塔天王。由此登上虫王宝座。再就是今天的这一次。吴伟心中有许多感慨想和人叙说。可眼前只有女婿和自己观看了这场恶斗。但他一脸漠然的样子,看不出有一丝的兴奋神情。
爸,还拍什么?
没了。
女婿如释重负似地放下摄像机,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掏出手机玩起赛车来。女儿和小外孙早就在玩手机游戏。吴伟拿来放大镜对冠军虫黑头青仔细地观察起来。一屋四个低头客,各玩各的,自得其乐。突然,小外孙停止玩游戏,喊道:我要尿尿。这阶段的小外孙还不能自己脱裤提裤,但拉屎撒尿已懂得喊了。为了预防得湿症,白天就不再给他穿纸尿裤。他一喊,有个大人帮着料理一下即可。女儿双手飞快地按键,头也不抬,老公,你把一下。
女婿拍了好半天录像,这会儿才坐下。所以一反常态抗起妻命来,老婆,我刚投下三十颗钻石,这会儿不能停!
我也正在通关,这会儿也不能停。
尿尿!小外孙的喊声都有哭音了。他刚玩的手机里传出了僵尸吃了你的脑子的惨叫声。
女儿仍不停手,老——爸!
吴伟赶紧起身,刚把小外孙的裤子脱下,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倒在卫生间的地上。小外孙慌得大哭。女儿、女婿急忙涌进卫生间,要拽吴伟起来。吴伟本人倒还冷静。他想今天这情况首先要考虑是否是脑溢血。这几天自己沉湎于玩虫,漏吃了好几次药。刚才的那场冠军争夺战,又使自己高度兴奋。小外孙要尿尿,自己起身又太急,抱他上卫生间,这小家伙现在三十多斤,抱他也使了大力。诸多因素加在一起,脑血管出问题的可能性极大。因此女婿要驾车送他去医院时,被他制止了。他叫女儿马上打120,他说私家车万一路上被堵很难办。急救车一路鸣笛,别车会避让。而且送到医院后,绿色通道开通,检查和确症都会快捷很多。果然,送到医院后,根据症状和病人的叙述,医生马上安排了脑部CT,基本排除了脑溢血的可能性。强烈的晕眩可能是后脑一时供血不足引发的,但也不排除是一次特殊的小中风,需要留院观察。并嘱咐病人身边24小时不能离人。
按排好住院病房后,吴伟让女儿先留在身边,让女婿先把小外孙送到爷爷、奶奶处住几天,然后再回家中取住院需要的生活用品。女婿奉命刚要离身,吴伟又把他叫住,犹豫半天,说:你顺便把山东虫王和那些山东三尾都一起放了。这几天你们会很忙,而且也不会饲养。等我出院回去,它早就饿死了。不如放归大自然,让它们去繁殖生衍。
女婿将一应事体都办好,马上返回医院。吴伟让女儿回家去休息。女儿不肯马上回去。吴伟说:你抓紧时间休息睡一觉马上来替你老公。你老公白天得上班。这么一说,女儿说,好,我抓紧回去睡一觉,醒了就过来。
不想,女儿才走不久就返回来了。脸色还有些慌张。爸,事情难办了。妈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没接。吴伟说,哦,电话忘家了。女儿说,她打不通你的电话,打到我这里了。问我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要不,你爸怎么不接电话。他忘家了。那他人呢?我骗她说你出去斗虫去了。她骂我不懂事,这么高的血压,天气也还热,怎么能放他一人出去斗虫。这事好歹蒙过去了,她又要和小外孙通电话。我说小外孙也不在身边,上他爷爷、奶奶家去了。她一定说家里出了什么事。我说真没事。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让你尽快和她视频通话。爸,你说怎么办?
我生病住院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你妈,要不,她会急死的。视频也必须尽快视频。要不,把电脑拿到医院来。噢,不行、不行。背景不是家里,马上要穿帮。这样吧……吴伟沉吟了一下,你先去医生那里把情况和他们说明一下,请一小时假我们赶回去和她视频一下。先把她稳住了再说。
请好假,回到家。开通了视频。老伴儿,你找我?
打你那么多的电话为什么不接?
手机忘家了。
干啥去了?
吴伟不习惯跟自己的老伴儿堂而皇之地说谎,便支唔道,女儿不是跟你说了吗。
你不是说不到外面斗虫去的吗?只在家中玩。
碰着了几个老虫友,非拉我去给他们掌掌眼。
真的?看着我的眼晴再说一遍。
吴伟还真的不敢看着老伴儿的眼晴说谎。这一招,是他老伴儿的测谎仪。但他特善于用幽默来化解尴尬,便来了句网络流行语,景色太美不敢看。
扑哧,老伴儿被逗乐了。死老头,人家这一天都快急死了,你还耍贫嘴。明儿别去了。
那不成,答应别人的事得讲信用。也就三五天的事儿。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回。以后再不揽这活儿。
那得天天打电话给我。
总打长话多费钱!
这样吧,你想我了,拨我手机号。我不接。然后再回拨给你。你也别接。也没多少要紧的话,无非是报个平安,是不是?
好——吧。视频关了?
关吧。
啪,视频关了。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也落回了胸膛。
七
吴伟躺在病床上,心绪难安。此次发病,虽说有惊无险,但,这是生活发出的一个预警。今后真得刻意预防了。发病以后,女儿、女婿算得上尽心尽力。但平日里的关注、提醒、照料似乎少了些。真所谓儿孙满堂,不如老伴在旁。身心散漫的自己,还真的离不开老伴的时时关注,事事提醒。这是于己一面而言。最让他焦虑的还是老伴如此两地煎熬,惊惊乍乍地度日。时间长了,难免会出状况。必须尽快地把老伴召回身边。但老伴召回了,小姨子怎么办?老伴照样还得两地煎熬。除非……他想出了一个方案。但必须征得老伴同意才可推行。
做好核磁共振和一系列的全面检查后,医院同意了吴伟的出院请求。吴伟让女婿接回小外孙。全家人和老伴儿视频通话了半天。吴伟说,老伴儿,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
老伴儿说,什么事?说吧。
吴伟说这事说起来还有点长,咱网聊吧。
老伴说,行。
网聊开始。
忧愁老太:什么事?
死老头:我想让你回来。
忧愁老太:那——我妹怎么办?
死老头:把她一起带回杭州来养病。我家房大屋多,照料起来也还方便。再者,天津的房子租出去,对你妹来说,也增加了一笔经济收入。可以补贴看病。
忧愁老太:办法倒是个好办法,我以前也曾想过。但不知你和我妹各自的想法,所以没提出来。现在你这关通了。问题是我妹会是啥态度?你让我找机会试探试探。
死老头:好。但要快。目前这态势,你我的困难尚能克服。但长期下去,拖累得女儿、女婿的家庭不像一个正常的家庭态势。他们应该有他们的生活,有他们的节奏,有他们的规划。小外孙马上要上幼儿园了。女儿不能去工作,光靠女婿一人的薪资难以维持。要尽快让他们从你妹养病这件事脱开去,让他们好有自己的家庭规划。女儿该就业的就业,该创业的创业。你说对不对?
忧愁老太:是啊,想到这一点,我就忧愁难眠。我会尽快和我妹说的。
八
晨雾缭绕,霞光晕染。小区的人工湖畔。柳吐新绿,夭桃缀蕾。吴伟、他老伴、小姨子三人一路逶迤而来。行到曲廊边,小姨子站定,感慨道:真是个养老的天堂啊。她要吴伟给她姐妹俩在桃树下拍张照。她扶花枝而立,吴伟老伴在她身后扶着她的腰身。
吴伟的手机屏里,柳枝飘摇,花枝横斜,两女玉立。好一幅仙女採颉图。吴伟心里调侃一句:可惜老了点儿。好!茄子。
茄子!
一切美好而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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