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文学

金宝大爷

发表于2019-04-04 20:16  作者:贺田居士


上山下乡五十周年庆典,农场广邀知青参加。

但响应者并不踊跃。一则,前些年掀起股重返第二故乡热,许多知青都重返过了。发现故人或故、或迁,村里全是些新面孔,乏人叙旧,再去有些寡味。二则,大多数知青也已是迈七奔八的人了,还有这病那痛。太远的路也折腾不起了。因此,有些连队参加庆典的知青只有廖廖数人。

而我连的知青却一下去了二十余人。因为大家知道我们到北大荒的第一任排长、年过九旬的金宝大爷还健在,大伙都奔他而去。


一、怎么称呼


金宝大爷第一次给我们列队训话。没说欢迎词,也没说鼓励话,开宗明义先规定我们今后怎么称呼他。

金宝大爷的本名叫黄金宝。可能是他家上辈人穷怕了,给他取了这么个富贵名。

名字虽不错,却被人叫歪了。战友们叫起他来,都是这么个叫法,前两字连得很紧,黄金,然后顿一顿,再拖长音喊,宝呀。

宝呀、宝呀,仿佛是老辈人在昵称晚辈似的。分明佔他便宜。

金宝大爷怕我们也学着这么叫。规定我们,一律喊排长。话音还没落地,却又摇手,说,不行,不行。好像我多稀罕这头衔似的。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烦排长这头衔。解放锦州时,他就官拜连副了。在某次争夺高地的战斗中,他开枪打伤一个后撤的刚从国民党部队解放过来的战士。其实,那解放兵是为了找个便于掩护的地形才回撤的,并不是溃逃。他这枪开得有些轻率。为此,挨了批。从此官衔定格。

后来十万官兵转业北大荒。军队干部集堆,许多比他资格老、官衔比他大的老同志都捞不到兵团连职干部。他只得任排职。他一直听惯了别人喊他连长,喊排长不喜听。好像犯了错误遭降级似的,所以不让我们喊。

那喊啥?喊老黄吧。那不成。老黄、老黄,好像办啥事都得黄,不吉利。

喊金宝,也不行,没大没小,爹妈才这么喊他。

他挠半天脑瓜子,说,虽然我只比你们大了十来岁,但我长得黑皮锈牙的,显老,看上去像你们大爷似的。对头,喊金宝大爷。

一锤定音,金宝大爷。

有一次,连长饭前如厕去,路遇他,也随我们喊他,金宝大爷你吃过了吗?

他呸地一口浓痰,我刚从厕所出来,有你这么问候的吗?

连长醒过腔来,哈哈大笑。

从此全连老少都喊他金宝大爷。不少人还忘不了添上那句,你吃过了吗?


二、熊兵成雄兵


我们是六月底到的北大荒,很快赶上了麦收。

金宝大爷带着我们给康拜因联合收割机打道。

所谓打道,就是康拜因下地前,先得人工割出一条通道来。然后康拜因才能沿着通道开割。否则会碾压掉一大溜麦子。

麦田像块巨大无比的金地毯铺展着、铺展着……铺到天际和蓝天融成一线。如此广袤而奇妙的景色,我们第一次身临其境看到,感觉真美,好有诗意,便撒着欢儿开割。有人还唱起了“麦浪滚滚闪金光……”的歌儿来。

可很快,歌声停息了,人人感到腰酸背痛。看着无垠的麦田,诗意变成了愁绪,我的妈呀,啥时才能割到头?渐渐地,大伙儿的腰越伸越直,麦茬越留越高。有的甚至只抓住麦穗割。

连长为安排第二天康拜因的收割计划,来到我们打道的麦田。一见这副情形,气得原地打转,大骂乱弹琴。他把金宝大爷拽到一边,责问道,割成这样,你也不说说他们?

说啦。喊过,好一些。过会儿又留高了。

那训呀。

看他们累成这副熊相,没忍心。

你以前,可是以带兵严厉著称的,啥时变成这副婆妈相了?慈不掌兵,懂不懂?你不训,我来训。

连长把我们召集起来,阴沉着脸踱了半天步,指着麦田,高声大嗓地喊,你们这样割,会把这块地割废了,来年净长吊死鬼苗啦。啥叫吊死鬼苗?就是太长的麦茬翻进地,会架空土壤层。新苗长着长着,根长到架空层了,吸不到水分、养分,就吊死了。懂不懂?今儿下班,谁都不许回去,全给我返工。啥时返完啥时回。训完,一跺脚走了。

下班时分,我们又累又饿,不少人手上磨出了血泡,实在不愿去返工,全都眼泪汪汪地看着金宝大爷,等他发话。

金宝大爷慈爱地看看我们,手挥挥,回吧、回吧。好好歇着去。

我们如获特赦,快步回连,好歹塞几口饭,胡乱抹了抹身子,就钻进被子想睡。

没想,连长气呼呼地跑进宿舍,冲我们大声喊,起来、起来,都给我起来。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排长独自一人在地里替你们返工,累得都站不起身了。你们好意思睡?

原来,连长布置完康拜因第二天的作业计划后,跑回来检查我们的返工情况。谁知地里早已空无人影。找了一圈,才发现只有金宝大爷一人跪在地上割长麦茬。连长知道金宝大爷体内至今尚有没取出的弹片,准是累狠了,旧伤疼得站不住了,所以跪地割起麦茬来。

因第二天要转移地号,没法明天再来返工。而这一大片地的长麦茬,他俩又割不净。连长就返回村把我们又轰回地里去返工。

我们看着跪在地上割麦茬的金宝大爷,深深地被感动了。全都默默地割起麦茬来。

谁知割麦茬远比割麦更累腰,割不多会儿,腰疼得再也站立不住了,于是学着金宝大爷的样,跪地割了起来。

连长没奈何地笑笑,真是熊将掌一窝子熊兵。


麦收末期,天遭连阴雨。底洼处的麦田积了水,康拜因进不去收割了。金宝大爷带着我们趟进没膝深的水中去抢割麦子。临趟水前,他和我们一一击掌盟誓,这地不割完,誓不下班。

楞这样,终于把泡水里的麦田一块块都割净了。

放晴后,连长去检查收割质量。几块麦田中,楞没查出一丛长麦茬。他把手中的小镰刀随机一抛,落点处,几平方的范围内,竟没一穗遗穗。不由得朝金宝大爷和我们竖起大姆指,真不愧是悍将率雄兵!


三、小红盆


我连新建,生活条件极其艰苦。天天、顿顿,都是玉米面窝窝头,外加一碗没油星的土豆片汤或是大酱炖萝卜块。几个月吃下来,虽然还知道肉字怎么写,却记不起实物是啥模样了。

一天晌午,金宝大爷踅进我们宿舍,笑咪咪问道,想开荤不?

大伙不约而同地喊,想,做梦都想。

那——穿上雨靴,带上铁锹和脸盆跟我走。

去哪?

去一排干抓鱼。

他告诉我们,每年桃花汛后,干渠就断流。渠底会积有一个个水潭。这些潭里有鱼。捕法很简单,只要在两头筑上土堰,然后把潭水舀尽,就可以逮着鱼了。

我们来到一排干,掏了几个潭。但因潭水太浅,只抓到几条小杂鱼。

金宝大爷说,这样不行。得找个深潭。断流前,鱼都逃到深潭去了。

我们找到个深潭,拿锹一探,水深及腰。筑好土堰后,金宝大爷不让我们下水。他说,水贼凉,灌了靴会冰坏腿。我一人先下,待水舀浅了,你们再下来舀。

看来他早有准备,掏出瓶北大荒白酒,咕咕地灌了两大口,开始扒衣裤。扒了外裤,竟要扒裤衩。这末免不雅,有人劝止。金宝大爷嘿嘿一笑,是男爷们都一样,怕啥?脱了,一会儿上来就能穿上干裤衩。要不,焐条湿裤衩回去,道上太遭罪。说完,就脱了个精光,趟进潭中,快速地舀起水来……

渠岸上,响起阵脚步声和空铁桶的咣当声。一看,坏了。女拖拉机手、北京知青王燕蒙正朝这边走来。她是我连最美的女知青,雅号——一枝花。

金宝大爷裸着体,舀水舀得正欢,并没看见一枝花快来到跟前了。我们赶紧喊,燕蒙,你咋到这里来了?

拖拉机缺水,车长让我来打水。

我们赶紧扑通、扑通地下水,站成道人墙,挡住金宝大爷,燕蒙,你别下来,我们帮你打水。

我们帮她打满水,燕蒙担起水桶快速离去。

她这一走,给我连留下一道至今都没破解的哥德巴赫猜想题——一枝花瞅没瞅着金宝大爷的那团春光?

有的说,没瞅见。我们站成人墙挡住了。而且,金宝大爷自己也拿手中的红盆罩住了。

有的说,瞅着啦。要不,一枝花的脸当时咋红得比金宝大爷手中的红盆还红呢?而且问也不问,我们在渠底干啥?打了水就逃也似地跑了。

争论没个定论。只是王燕蒙在男知青嘴里又多了个雅号——小红盆。


四、狗皮褥子


刚去那阵,我们住地窨子。后来条件稍有改善,住进了棉帐篷。把帐篷内的野草好歹割去,埋上两溜木桩,架上园木,用铁钯钉钯牢。铺上木板,就成了睡觉的大炕。

睡这炕,比地窨子通气,但特潮湿。铺底的野草很快又长出来,白茎黄叶,没点绿色。被褥湿漉漉的,能挤出水。如此睡久了,男知青腰腿疼。女知青患痛经症的特多。

看到这情景,金宝大爷直叹气。

晴天,他集合我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我们把被褥都晾出去。有时,我们懒,想少晾一次,他就厉声督促着,并亲自动手帮我们晾。一边晾一边说,坚持到冬天,我让你们都铺上狗皮褥子。那玩艺儿隔潮祛寒。铺上就不担心腰腿疼了。

为此,他跑去各连战友那里讨狗崽。一共养了二十几条狗。好在知青屋里剩菜剩饭多,敛了能喂个半饱,不足的,任狗自己去打野食。进冬前,这群狗还真都养大了。

下了头场雪,金宝大爷就开始宰狗。他细心地剥下整张皮,钉在块宽木板上,然后掏出炉里的硝灰铺上,嘱咐我们进进出出多踩踩。隔天扫去旧灰换上新灰,又让我们踩。几天下来,皮板发白,他凑近鼻子闻闻,说,皮子熟成啦。然后把狗皮翻过来,往狗毛上撒上玉米面,拿把刷子不停地刷,狗毛渐渐油亮。最后一道工序,便是拎起狗皮猛劲拍打,直到狗毛间没一星玉米屑和硝灰了,把整张狗皮一捲,喏,拿去铺吧。慢慢儿,腰腿准不疼。

就这样,搞了一冬,我们这些金宝大爷的直属部下,人人都铺上了狗皮褥。别的知青有些眼馋。金宝大爷歉然地笑笑,说,一下养不了这么多狗,等明年吧。

可他独独没让王燕蒙等明年。他把所有狗皮褥子中毛色最好的那床给了她。这又是一道猜想题。任谁都猜不透。

猜不透,干脆不猜。想想王燕蒙睡狗皮褥子上的那股娇俏样,好些男知青恨不得自己能变成那床狗皮褥。


五、永远年轻


离别那天,金宝大爷送我们到村口。仿佛他又领着我们去割麦、去逮鱼似的,大家身心一下变得年轻起来。有人唱起了“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这首歌儿来。

这歌太应景了。大伙都跟着唱起来“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他不怕天寒地冻,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嵿……”

有牙的、没牙的,全都唱得字正腔圆。金宝大爷还挺直胸,迈起正步来。

送出太远了。我们执意不让再送。真要离别了,金宝大爷一直冒光的眼,像手电关了开关似的,眼珠子一下暗了。他挨个抱抱我们,嘴里喃喃道,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再见着你们了。

我们不忍心看他如此伤感,宽慰道,能,一定能。等你百岁寿辰那天,我们赶回来给你祝寿。

金宝大爷的眼珠子又一下冒光,当真?

一言为定,大兴安岭作证。

他满脸的皱纹像沟渠涨满了桃花汛水,游动着欢乐的小鱼儿。他清清嗓子,真有那天,我赶出来。赶到北京。咱们在天安门毛主席像前重聚。是他老人家的号召,我们这辈子才相识、相亲。

好!众人赞成。

金宝大爷伸出巴掌,又像当年趟水割麦似的,要和我们击掌盟誓。

啪,天安门见。

巍巍的大兴安岭群峰久久回荡着我们的誓言与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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