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娥
发表于2018-02-26 00:02 作者:贺田居士
有一份爱,我曾拥有,但错失了。虽错失,却又终身拥有。
返城数年后的盛夏,那天我上街办事。途经闹市,听得身后有人激动地喊我小名,永兴。
回首一看,竟是发小女友英娥。
支边离别后,我俩近二十年未谋面了。乍相逢,自是惊喜万分。双手握着,问东问西,聊个没完。聊了许久,意犹未尽。英娥说,我家就在附近,上去喝杯茶吧。我欣然随往。
这是某局处级以上干部的宿舍楼,房屋宽敞。简单装修后,显得明亮、整洁。进了屋,我在沙发上坐定。英娥给我去沏茶。我打量起来。最显眼的是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帧合家照。英娥幸福地微笑着。身旁的男子高大、结实,两道浓眉,一双大眼,透着英武之气。可想见是英娥的丈夫了。两人中间有一小女孩,随了爸的大眼、妈的肤白,非常俏丽。
正这时,英娥端茶进来。我由衷赞道,多幸福的一家人啊。
听了我的赞美,英娥的脸上却没有喜悦之情。她放下茶,幽幽轻叹,可惜我的身边不是你。
我大大地惊愕,何出此言?
英娥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她说,今天是个机会,我把藏在心底二十余年的秘密向你倾吐、倾吐吧……
她告诉我,还是在她读初中时,就已暗恋上我了。之所以这么早就暗恋我,源于她爸对我的赞许和唸叨。
英娥的父亲,我叫他小伯,是个搬运工。工余没别的爱好,就迷下棋。我那时对一般男孩都喜欢的拍烟壳、打弹子一类的赌博性游戏并不感兴趣。常常伺立在小伯身后观他下棋。看得多了,便也学会了棋的着法。有时,小伯的棋伴有急事走了。而小伯的棋瘾未过。他就拉我作替补。可我哪是他的敌手呀。他饶我车、马、炮三子还杀得我片甲不留。小伯哈哈地开怀大笑,兴致似乎比跟别人下棋都更高些。
但我是个好胜心极强的人。小伯去上班时,我就到弄堂口的茶馆里去邀老棋手下棋。那些老棋手见我一个小屁孩儿竟敢跟他们邀棋,也都蛮有兴味地和我下起来。我用烂熟于胸的小伯通常采用的开局布子法和他们对奕。他们看我开局开得有章有法,便也认真地见招拆招。我于是把他们的招法默记于心。再和小伯下棋时,不露声色地用上去。
如此,两边偷招学招,我的棋艺长进得很快。再和小伯对奕,他一子不饶,我也能和他下得旗鼓相当了。稍有不慎,还偶而输棋于我。但他输棋似乎比赢棋还更高兴似的,回到家里不停地跟家人赞许我,真没见过有这么聪明的孩子。
后来,小伯的肝部累出问题了,病休在家。我更是几乎每天都伴他下棋。肝腹水涨得他不能长时间弯下腰来看棋盘了,我便和他下起了盲棋。给他搬张藤圈椅,让他坐着晒太阳。旁边再搁张方凳,摆着棋盘。他口授一步棋,我把棋子摆定。然后,我下完应对的棋后再告知他。他尽可能地用脑默记整盘棋来和我对奕。有时,棋局实在太复杂了,他一时记不真切。我便把方凳小心举起来,让他看个仔细。
据说,这段时间的夜晚,小伯回家总自言自语地唸叨:永兴这伢儿,又聪明、又上进,还懂得孝敬老人。我将来能有这么个女婿就好了。
暗恋的种子由此播入了他女儿英娥的芳心。
再下盲棋时,英娥常常参与进来。她让我俩完全盲棋对奕,由她来摆子。但她这个摆子员当得并不公正。在老爸和暗恋的情郎间,她常常袒护后者。棋势于我不利时,她常把子摆错位,摆到于我有利的位置上。但小伯每回都能很快觉察。他复审棋盘,嘴里唸唸有词:上一步是车二平五,再上一步是将五平六、再再上一步是炮八进一,他能一步步把整盘棋都复述出来……他如此专注于盲棋,全然忘了病疼,反倒有利于病情的控制。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动员学习班开始了。这时,我家已跨区搬到另一个街道了。因此和英娥不在同一个学习班上。学习班上,我踊跃报名到祖国最边远的抚远县插队。
报完名,我想快离杭了,便去和小伯下最后一盘盲棋。对奕时,我把我的去向告诉了小伯。奕完棋,小伯那双充满黄疸的老眼滚落下两颗泪珠,永兴,小伯没什么可送你的。这盘棋你拿到抚远去吧,好比小伯天天都陪着你。
后来,英娥的学习班也开始报名了。她征求她父亲的意见。小伯毫不犹豫地说,和永兴一样到抚远去。到那里再想法调到一个公社,最好一个大队。英娥于是报名到抚远插队。她还想到时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并没把她也报名到抚远的消息及时通报于我。
可她哪里知道,临出发的前几天,我的去向作了调整。由抚远插队改成了饶河兵团。这个改动倒不是我主动要求的,是负责学习班的胖姨暗中调换的。学习班期间,我不但积极带头报名,而且还每天帮着打扫卫生。胖姨对我印象很好。那天,她暗地对我说,我了解过了,去抚远插队太艰苦,而且还要倒挂。我给你换到饶河兵团去了。每月三十二元工资,和城里青工的工资也差不多。
英娥是到了抚远县后才知道我改去了饶河兵团的。她曾想动员我调到抚远去。但她经过实地体验,深感抚远插队远比饶河兵团艰苦。这想法也就闷在心里没提出来。再后来,她知道我和一个天津女知青恋爱了,这才斩断了对我的暗恋情丝,和一直追她的现在的丈夫金宝谈起了恋爱。
小伯病危的时候,金宝随英娥回杭探望。谁知竟受到了小伯的冷遇。濒死的老人怎么都不认可除我以外的准女婿,最后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英娥说,父亲临死的眼神,她至今都忘不了。那是一种平生最大的心愿未能实现的绝望。所以,当我夸她全家照时,她才有了那句怨叹:可惜我的身边不是你。
知道原委后,我心叹息:既错失良缘,又辜负小伯。浑身有些燥热起来,额上沁满汗珠。英娥进卫生间绞了把冷水毛巾递我擦汗。我擦完后,把毛巾递还给她。她不接,说,你看看这条毛巾有啥特别?我看了半天,只是条普通的毛巾而已。便摇摇头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英娥说,你看看牌子。我一看是永兴牌毛巾。虽说它和我小名巧合,但那个时期,很多人家都用这牌子的毛巾,也不觉有啥特别之处。
英娥说,我一直都用这牌子的毛巾。累了,用它擦汗。悲伤了,用它擦泪。我觉得像是你在给我擦……
一听这话,我被震撼了。原来用这毛巾还蕴含着这样的深情。面对这样的表白,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喃喃说道:我……我不配你如此痴情。
英娥并不答话。她仿佛忘了是她自己道出的隐情,却像被我窥破芳心似的,满脸羞云,胸颤微微。
我痴痴地望着,心叫惭愧。我和她相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发觉她竟如此美艳娇羞。心理有些微妙起来。我拿起那块永兴牌毛巾拭眼,故意岔开话题,现在这牌子的毛巾早已不生产了。这块用破,以后想买都买不着了。
英娥转身进屋,拎出只皮箱放我面前。我打开一看,竟是满满一箱永兴牌毛巾。
我再次被深深震撼。见她对我用情如之深,不由得激情迸发,一把揽过英娥,搂入怀中。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紧搂老婆以外的女人玉躯,性、情俱勃发。于是俯吻……却不料被英娥柔和而坚决地推开了,永兴,这是我俩亲昵的最后界线。再发展下去,有违党纪,也辜负各自的配偶。
我渐渐平息了自己的欲火。我理解……刚才通过交谈,知道她现阶段正和另外两个处长在竞选副局的职位。这期间千万不能闹出什么花边新闻来。尤其是她说的后半句“也辜负各自的配偶”一下震醒了我情迷的心窍。是啊,绝不能辜负各自的配偶。我老婆为我,把户口从天津迁到杭州。在等待招工考的那段日子里,我俩的生计全凭我在街道小厂每天八毛钱工资度日。一日三餐,餐餐烧饼油条,泡杯苦茶吞咽。现在家境稍好,马上上演出轨的闹剧。让她知道了,还不得伤心欲绝。我匆匆作别而去。
这以后,我邀她陪我去她父母的墓地拜谒了一次。我一人饰两角,和小伯下了盘盲棋。归来后,从此开启了堪称“史上最纯洁的男女幽会”。没有一点肌肤之亲,或清饮、或小酌,有忆不尽的往事,有吐不完的心曲。她爱吃湖蟹。金秋,我俩更是幽会频频。自然是我买单。当时,我工资上交,奖金自留。更兼工余写作,稿费颇丰。算得上金主一枚。
然而,这样的幽会并没能长期维持下去。由于产业结构性调整,我负责的部门被削减掉了。我下岗了。工资打折,奖金取消,非常时期,稿费也全部上缴“中央财政”。幽会的资金链断了。英娥表示由她买单。但我堂堂五尺男儿岂能厚颜吃软食。自尊心不许可。幽会暂告段落。
那天,英娥突然打来个电话,说告诉我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通过她的叙述,我才知道,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替我办商调到她局里去的事宜。她把她收集的我的作品送呈给她局的局长看,提议把我商调过去。局长说,我局正缺这方面的人才,同意商调。却不料在我公司卡壳了。公司说,我是一个经营人才,正准备启用,因此不放。英娥说,虽没商调成功,但知道你公司马上要启用你了,能结束待岗了,也算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公司果真启用我了。却不是一般性的复职。工业园区有一家外企来我公司联系上下班接送车的业务。这关系到我公司业务的战略性布局,公司承接了下来。但当时,我公司正在新建办公大楼。又要更新百余辆出租车。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拿不出钱购买大客车。班子经过反复研究,决定启用一种全新的经营模式。由个人出资购买大客车,成立私营车队,挂靠公司经营。此方案可行是可行,但汽车客运毕竟是个高危行业,需要有个各方面他们都信得过的人来担纲才能放心。于是想到了我。这是一个极好的创业机会,我自然不会推却。但问题是资金。七算八算下来,我个人需出资五十万。
那时,虽说已跨过万元户时代了,但拥资十万,便算富豪大佬。筹集五十万,真是谈何容易。我竭尽全力才筹得二十万。欠缺的三十万,就不知该求哪位菩萨了。
英娥来电询问启用的情况,我便把实情详告了。并说,实在没法,准备放弃,继续待岗。电话那头,英娥急了,永兴,这么好的创业机会不要放过。缺的三十万,我替你筹。
三十万很快送来。我惊问,哪里筹来的?
我妹那里。
我知道,英娥的妹妹英凤,夫家的亲戚全在香港,家境殷富。那时就有私家车。这笔钱应能借得出来,也就没细究。为写借条,问及利息。
英娥说,按银行同期的存款利息。
我说,那不合适。现在民间借贷的利息已高达一分了。
我妹说,这钱不借永兴,也要存银行的,利息一样。你就别客气了。
我连连说,那友情后补,友情后补了。
稳妥的投资,带来不菲的收益。不出三年,连本带息全部还清。往后全是净利,我俨然成了个款爷。
英凤的女儿结婚,我封了五万元贺仪。英凤不肯收,她说,邻居间收这么厚的礼,不通行的。
我说,该的、该的,当年若不是你低息借我三十万,我哪来今日之光景。
英凤笑了,说,看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三十万借款的真相呐?
我大吃一惊,什么真相?
我姐一直不让说……好吧,告诉你吧,省得你遇菩萨不跪拜,见罗汉乱磕头。
于是,她把当年那三十万借款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原来,那年,她家购买私家车以后,存款不多了。因此她只借了我五万。而英娥自家的钱被她老公金宝套在股市了。割肉他不肯。英娥怕拖延时间长了,我真会放弃这么好的创业机会,便高息从同事那里拆借了二十五万。这些年的利息差都是她默默补上的……
我听得口瞪目呆。心里既感动至极,又有点责怪英娥。如此无私地暗助我,为什么又像当年如此痴情地暗恋我一样,封口封得一字不漏。连一个表达心意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急找英娥,要和她算清这些年暗补的利息差。由于激动,她两腮绯红,胸颤微微,永兴,以我俩的交情,亏你想得出来要清算利息差?
虽惹恼了她,可我还坚持要算。
她见我执意要算,便说,那就留作活动经费吧。
我俩“人类史上最纯洁的男女幽会”又恢复了“组织生活”。而且今非昔比。如果有需要,去五星级宾馆开总统套房都成。但我俩依然只是清饮、小酌、倾吐心曲……直到被一恶耗阻断。
英娥的丈夫金宝查出直肠癌。手术后,医嘱,好好保养。渡过五年存活期,可望痊愈。英娥说,我这辈子欠他太多、太多。这回要补偿给他。她全身心地投入到金宝的护理中去了……我俩只剩下微信联络。
我这些年忙于应酬,得了糖尿病。英娥对我的病情非常关切。我俩的微信几乎条条都含糖。她给我找了许多榜样,名人、市井都有。比如,星云大师患糖尿病四五十年了,至今无碍。又比如,她同事家的二姨夫,也是个老糖尿,结果享寿九十七……所以,既要在战略上藐视糖尿,又要在战术上重视糖尿。我每天的主食量、饮水量、运动量、甚至尿量都要向她一一汇报。她也每每有重要指示下达。
她照料金宝已够她忙累了。我不忍心她再这样为我费神,便给她发了一条这样的微信:今天,刚去医院彻查过了,一切尚好,并无并发症,毋需挂念。好好照顾金宝,珍惜金宝。
自然,我也会珍惜我的老伴,我的“金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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