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队知青中,最终没返城,一辈子留在北大荒的,一共有仨。
苏二是其中的一位。她的美丽在我队百十名女知青中数一数二。是男知青眼中的花,心中的诗。明里、暗里追她的男知青不下一个加强排。最终,她却嫁给了老职工子弟王辉。
王辉者,是我队窑工王老窑的独子。众人好生纳闷:没见他俩有谈情说爱的迹象,楞丁咋就谈婚论嫁了,怎么回事?略知内情的人说,王辉的这段婚姻是他爹妈帮着追成的。
二
早期,兵团连队的建设都遵循一条原则——先治坡、后治窝。
待到所有的荒地都开垦净了,生产上轨道了,才腾出人力、财力来治窝。因此,兵团连队的住舍一般都经历过这样五个阶段。第一代,地窨子。第二代,棉帐篷。第三代,木笼房。第四代,土坯房。第五代,才是永久性住宅——砖瓦房。当时,我队已是第四代住房。治窝便奔第五代砖瓦房而去。
盖砖瓦房需要大量的砖。砖窑的重要性一下就突显出来。我队的砖窑,平日里,也就一个窑工。大伙只知道他姓王,大号是啥?不清楚。看他有一把年岁了,都呼他王老窑。这几年,他一人选址、砌窑、制模具、搭晾棚,把个窑厂建设得初具规模。现在要盖砖瓦房了,队里任命他为砖厂厂长,一下把男一排、女一排都调到砖厂归他指挥,要他马上烧出大量的砖来。
王老窑拜将便把令来行。他颁布了脱坯定额:男工,每人每天三百。女工每人每天二百。完不成,不许下班。完成了,也得经过他检查,按个查点过去,数量旷报、质量不合格,同样不许下班。
脱砖坯,本身就是四大累活之首。他把定额定得那么高,更是累上加累,把人都累稀了。甚至,队长都私下里劝他把定额降低些。他说不成,说定额就该是树梢上的菓子,得跳跳脚方能够着才对。他给他自个的定额也是日脱三百。他那么一把年纪了,每日又有那么多的砖厂杂务要他处理。他能完成,谁硬完不成都说不过理去。
人是天底下适应性最强的动物。开始,得拼命拼到天黑才能勉强完成。后来,身体习惯了,脱坯技巧也掌握了,往往夕阳才西挂,都纷纷洗手洗脚,穿袜蹬鞋了。待王老窑查点过,把手一挥让走,便哼着小曲儿回队来。但有一人,天黑前总也脱不够数,不能下班。她就是苏二。每每,月色给万物镀银了,她还在那忙乎。砖厂傍山,夜间有狼出没。苏二不走,王老窑自然不能撤。他暗中观察苏二,觉得这姑娘的手脚并不慢,应该不会忙到天黑都完不成定额呀!观察了几天,看出缘故来了。原来,苏二和泥比别人和得久。别人早开始脱坯了,她还在那细细地和泥。难怪别人脱完了,她脱不完。王老窑问她,苏二,别人都开脱了,你为什么还不开始呢?苏二抬起头,扑闪着眼睛,厂长,你不是说,泥和得越透,烧出的砖的质量越好吗?王老窑闷口了。是啊,按制砖的工艺要求应该是这样。自己也是再三强调过的,脱坯前,泥必须和透。但差不离也就成啦。不必和成那么透才开脱。但这话他不能说,师傅教千教万,不能教偷懒。于是,他蹲下身帮苏二脱起来。他又发现,苏二不但泥和得透,坯也脱得细。土铲进模具了,她得四角都摁实了才刮泥起模。脱出来的坯,块块板正。他心里对这姑娘大起好感,不由得细细地端详起来。哇!好精致的闺女。光洁的前额上挂满了汗珠,月光映照下,晶莹莹一片,让人好生怜爱。这么柔美的一个姑娘,身上却毫无娇骄二气。还那么踏实、肯吃苦。他存下心,有机会,得好好照料这闺女。
第一窑砖开烧了。烧窑是个极需责任心的技术活。火候不到,千万不能断火,否则满窑砖会废。王老窑决定亲自守窑口。但他不能日夜连轴转。白天烧一整天,问题不大。夜间,却最多只能烧前半宿。后半夜,他怎么也得回家眯上一小觉。否则第二天,整个砖厂的事务找谁料理去。
别人的脾性,他不清楚。便把儿子王辉调来烧后半夜的窑。苏二的责任心,他了解了。便按排她也来值夜班烧窑。前半夜,给自己当帮手。后半夜,给儿子做助理。
开烧那天,夜间十点不到。儿子王辉就提着只锅,挎着只筐来接班了。招呼两人道,爹、苏二,快来吃夜餐。每人一张油饼夹个煎蛋,外加一大碗面汤。他对苏二说,面汤是伙房打的。知道她四川人嗜辣,浇了红椒油。他妈怕光喝面汤不抗饿,又加烙了油饼和煎蛋。
三人吃罢,王老窑嘱咐几句走了。剩下王辉和苏二。两人默默地往窑口搬运柴禾。本来,前半夜和王老窑一起干活时,话就不稠。这回,更是闷葫芦藤上结出个缺嘴瓢。闲嗑一句没有,偶尔张口,也只崩出三五个词儿,累不?歇会吧。苏二自然不歇,紧着搬运柴禾。几个时辰以后,窑口柴禾备足了。王辉开口道,这儿有我一人续柴就可以了。你回吧。苏二摇头,守住窑口不动。王辉又说,要不上工具间眯一觉去。苏二像是没听见这话,身子纹丝不动。王辉提高嗓音,别离窑口太近。烤久了,会对你脸皮肤不好。这话入耳了,苏二往后挪了几米。王辉只好默默地往窑口续柴。苏二也紧跟着续柴……
待到东方鱼肚白时,王辉又劝道,回吧,黎明觉最养神。苏二又跟没听见这话似的。这下,王辉的话变稠了,告诉你吧,天亮前一定要你回去,这是我爸给我下的死命令。你不走,一会儿他来接班,见你还在,准得剋我。活祖宗,求你了,回吧。
苏二相信这是真话。再看看,刚续足了柴,窑上一时也真没活干了,便起身下班。
烧窑工有个特殊的福利。烧上一窑和下一窑之间,因要出砖、装窑,中间有两天空闲。按窑上的规定,烧窑工常打夜班,太耗神。这空闲的两天算是有薪假。苏二一下从繁重的脱坯劳动中解放了出来,休息时间又多,精神养得足足的,脸色白润红晕,活赛芙蓉。人走到哪,就像一树花栽到哪。
三
苏二的家拍来加急电报,母病危,速回。
她父亲早年间死于肝癌。后来,姐姐苏大又死于白血病。家中就剩她孤儿寡母。她母亲年初单位体检时,发现肝部有一大占位。到医院复查,确诊为肝癌后期。夫妻俩同患此病,让人好生奇怪。咋这么巧?有人觉得是苏二母亲早年间伺候她爸时染下的病根。
苏二接电报后,急急要往回赶。
临行前,王老窑塞她一大叠钱,说,这三千元,给你妈治病用。一开始,苏二怎么都不肯接。
王老窑说,你妈病危,耽搁不得。你一个姑娘家家的,一时上哪筹那么大笔钱去。
苏二想想,是这理儿,便一定要写了借条才肯收钱。
王老窑让王辉把苏二送到场部车站去。临上车,王辉往苏二手里塞了五百元。
苏二惊问,这是咋回事?你爸不是给我钱了吗?
王辉说,我爸的钱是给你妈治病用的。我这钱,是让你在路上吃饭用的。坐火车特熬人,你得每顿都上餐车去炒菜吃。到哈尔滨转车,下馆子吃顿好的。千万别苦熬自己,不能病在路上。听见没?他挠挠头,钱不多,是我爸给的零花钱攒起来的。一点小心意,你得收下。苏二心怦然一动,涌上股亲人般的感觉。
后来,接到苏二的信,知道医药费还是不够。王老窑又给寄去五千元。那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万元户还远远没涌现。八千元就是笔巨款。但王老窑家有这实力。他家三人挣钱没闲人。平常日子没啥开销。菜是自己种的。鸡、鸭、鹅、猪是自家养的。过日子,只需花些油、米、酱、醋钱。多年攒下来,也就能拿出这笔巨款来。但也差不多是他们家全部的老本啦。
钱能救急却不能救命。苏二她妈,钱花了、罪遭了、最终人还是走了。苏二处理完相关事宜归队。过度的悲伤,外加旅途劳累,大病一场。王老窑夫妇把她接家来照料。王辉他妈和苏二住前房。王老窑和王辉挤后屋。王辉他妈喂稀喂干、擦身洗脚,伺候了一月余,苏二才痊愈。
那天,王辉他妈私下里对王老窑说,老头子,跟你商量个事。
啥事?说。
小苏这闺女,长得水灵,人又乖巧。我想招来做儿媳。
王老窑脸一沉,这事可不许!
咋啦?你不喜欢小苏。
喜欢得紧
那咋不许?
咱不能乘人之危,勉为其难。除非……
除非啥?
除非她自愿。
隔了数日,王辉他妈喜孜孜地对王老窑说,老头子,小苏她自愿了。
当真?
当真!
咋回事儿?快说。
今晨,她说患病期间,我那么精心地照料她,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我,非要认我做干妈。我说,妈字前面有个干字多别扭。干脆把干字去掉,直接喊妈。她说,好是好,但不兴这么叫的。我说,怎么不兴?做我儿媳,不就能直接喊妈了。当时,她脸涨得通红通红,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我将她一军,说,闺女,你想妥了。要是同意,就叫声妈。要是不同意,照旧喊婶儿。
王老窑有些迫不及待,那她喊啥了?
憨瓜。还用问吗?她一头扎进我怀里,大大方方、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妈。
好!王老窑拍拍自己的前额,太好了!又一锤炕桌,真是太好了!
老头子,孩子都改口了。咱们得抓紧给他俩张罗婚礼了。
对,对。马上张罗,马上张罗。
王家现在折腾穷了。婚礼大办是办不起了,只能简办。小俩口去民政部门领了结婚证。请队领导、职工代表、知青代表吃了顿便饭。家家户户送了喜糖。婚礼就算办了。
这事不但轰动了我队。连整个场部镇都轰动了。人们都说,这简直就是现实版的《天仙配》。
四
每一个知青的身上都有割不断的北大荒情结。返城后还都特关注那块黒土地上的人和事。对王老窑一家,因苏二是极少数没返城而永留北大荒的知青,大家更是特别地关注。
先是听说,王老窑夫妇先后走了。王辉他妈走得挺利索。急性心梗。黎明发觉时,人都硬了。王老窑却走得很粘牵。他高血压引发脑溢血。经抢救,命是保住了,人却瘫了。而且一瘫近十年。听说,都是苏二接屎接尿、擦澡按摩伺候的。把他伺候得干干爽爽。走时,楞没长过一粒褥疮。
后来又听说,王辉和苏二的儿子出息大发了。先是被德国拜耳公司聘为高级农业顾问,设立了国际实验田。后来又创业成立水稻专业合作社。生产的王老爹牌有机米,吃起来软糯油润,不用下饭菜都能吞三碗。
家里的经济自然也大发了。去管局镇买了栋别墅。把王辉、苏二接去同住。知青们重返第二故乡。他知道了,一定接去,热情留宿款待。
再后来,我队荒友群里发出个帖子:近期,重返北大荒的荒友尽量不要去打扰王辉、苏二他们。因为王辉得了和他父亲一样的病——脑溢血,人瘫了。
大伙被这消息惊呆了,都千方百计进一步打探王辉的消息。听说,由于家在管局镇,送医及时,病情预后良好。医生说,只要坚持康复训练,有恢复行走功能的可能。
于是,苏二几年如一日地推送王辉去镇边沿的康复医院训练治疗。一个过早银发的美妇,推辆轮椅。椅上坐着个衣着整洁的瘫汉,缓缓地穿镇而行……成了管局镇每日必现的一道感人的风景线。
为排遣孤寂,儿子给王辉配置了一只当时最新型号的苹果机,并教会了他们如何玩微信。王辉、苏二由此加了我队的荒友群。于是,关于王辉身体的喜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王辉能独自站立了。
王辉能扶墙移步了。
王辉能蹒跚而行了。
……
终于有一天,群里发来段王辉儿子拍的视频。点开来一看,展现眼前的是一片沃野。那是他儿子水稻合作社的稻田。水稻收割完了,显得旷达。夕阳西沉,为霞满天,好一个大漠落日圆的意境。霞光映衬出王辉和苏二携手而行的剪影,步履竟是那么地稳健…… 谁看谁都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