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17-05-16 15:36 作者:贺田居士
一
顾老谣是咱连兽医。
老谣是诨名。大名是甚?却极少人记得。
那天,连长参加完师部农业学大寨表彰大会回来,极其兴奋地告诉大伙,咱连猪号被评为师级农业学大寨先进班组。百分之九十五的仔猪成活率在全兵团位居第一。连长说,这可是咱连获得过的最高荣誉。下面,大伙鼓掌欢迎猪号班长上台来接奖。
大伙齐刷刷地鼓掌。
不料,猪号班长却并不上台。他站在原处,大声地说:大家有所不知,其实最有资格接这奖的人是顾兽医。整个育仔期,他吃住都在育仔房。每批母猪下崽的头三夜都归他亲自值班护理。他说,母猪压死小猪崽,主要发生在生育后的头三晚。那时,有些母性差的母猪因体乏,压着小猪也懒得起身。而小猪崽连站都站不稳,还不会避让。为此,他把铺盖卷儿都搬到产仔房了。他在每个猪圈里都搁一个筐。夜间母猪起来吃食和撒尿时,他都把仔猪拣进筐。待到母猪吃完食、撒完尿,躺平稳了才把仔猪放回去吮奶。那个精细劲儿呀,知道的,是母猪在下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猪媳妇在给他下孙娃哩。
这话把大伙逗得哈哈大笑。猪号班长待大伙笑停了,充满敬佩神情地继续说:等到产仔期结束,顾兽医浑身上下长满了虱子。为提高仔猪成活率,他可是吃了大苦,受了大罪的。他把仔猪交我们手里时,那可是百分百的成活。要不是,我们后期管理有所疏忽。仔猪成活率还会更高些。因此,由我代表猪号班接奖自感羞愧。连长,请顾兽医作接奖代表,好不好?
这些情况,连长和大伙都是头次听说,不由大为感动。连长大声说:好啊,那就请顾老谣同志上台来接奖。大家欢迎。
大伙一边鼓掌,一边大笑。有人学着连长的腔调喊:顾老谣同志上台来接奖……众人跟着爆笑。
为啥会笑成这样?
连长猛然醒悟,在这场合,他作为一连之长,不该喊人诨名。尤其是诨名后面还郑重其事地加了同志两字,确实招笑。想改口,但顾老谣的大号是啥?却挠半天脑瓜都想不起,他尴尬地嘿嘿着……顾老谣的媳妇小声提醒:顾水璋。这才解了连长的围。
其实,便是顾老谣本人对自己的大号,到后来也不如对诨名来得敏感。你叫水璋,他会回头望望,以为在招呼他身后的别人。可要是叫老谣,嘴形才有,他便朝你笑了。
他何以如此得意这诨名?这里有典故。
我连新建,生活艰苦。碗里仨月百日不见一点腥荤。可有一帮人,却常能吃着猪肉。那便是猪号班的饲养员们。
最开始,他们吃压死的小猪崽。洗了、剖了,用大号茶缸灌满水,往里扔几只辣子,搁点大酱,咕嘟咕嘟煮熟,撕腿啃腚地吃起来。这玩艺,比起炖土豆块是强百倍。但猪崽无膘,油水不腻,杀不倒馋虫。
后来,他们改吃大死猪。被狼咬死的猪,当然是首选的放心猪。但这等好事,一年遇不上一、两回。馋急了,病死猪也开吃。但吃这类猪,心里疑惑:会染病不?于是就来咨询兽医:啥病?能吃不?
顾老谣最反对饲养员私下偷吃病死猪。一来,他职责所在,真要吃出问题来,他得背天大的责任。二来,他怕饲养员吃香嘴了,更没责任心。好猪盼它病,病了盼它死,死了分食之。因此,饲养员们每次来咨询时,他都摆下脸,说:这病凶,会染人,快埋啰!
起初,饲养员们都信,赶紧埋猪。后来,有只小母猪分娩时难产死了。饲养员们知道这猪铁定能吃。可他还是那句话:这病凶,会染人,快埋喽!由此,饲养员们知道他一直在诳他们。从此再不征询他的意见。背后骂他:说话纯属老谣!
顾老谣这诨名便在猪号内叫开了。
饲养员们从此一有死猪就开吃。虽说心里嘀咕,但架不住馋。后来,他们发明了一种安全吃法:皮扒尽,内脏扔掉。疑虑大的,连猪身也舍弃,就留四条腿。大火多煮会儿。再就着六十五度的北大荒烧酒吃。高温、酒精两重消毒。还别说,这么个吃法,除了嘴更馋以外,真没别的副作用。于是越吃越欢。
这情形,顾老谣看着煎心。他寻思:自个儿出面拦吧,饲养员说他的话纯属老谣,没人听,拦不住。向上汇报,让领导出面来禁。那会把饲养员都得罪狠了。当兽医的,免不了要央求饲养员帮着逮个猪啥的。没人肯帮就玩不转。再说了他的脾性最反对当面不说,背后尽打小报告。再没辙的事,都不肯走这条道。咋办?他琢磨半天,琢磨出一个借嘴说话、隔山打炮的妙招来。
那天,他看见饲养员们又要烹饪死猪了。他知道这猪是冻死的,人吃了确无大碍,便暗地里把消息捅给了另一些知青。那年月,知青肚里的馋虫都是昂着的。一听有此美宴,呼地涌来一帮。来者全是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欢劲猛造。恼人的是这帮人陪吃帮喝完了,还说三道四。回村里直嚷嚷:猪舍墙上好些大窟窿,夜间圈里贼风乱窜,褥草又湿。这样的饲养环境,猪不病才怪。将来有的是吃死猪的机会。一时间,舆论哗然,批评如潮。
那时节,已开始推荐工农兵上大学了。人人都想争取这跳离北大荒的好机会。猪号有这样的舆论那还了得!饲养员们分析来分析去,准是有内部人透露的消息,很快把疑点指向了顾老谣。
有一天,他们装出又要烹死猪肉的样子。果然看见顾老谣肩背小药箱向村里踱去。知道他是通报消息去了,便赶紧把死猪埋了。不一会,果然涌来一大帮知青,嚷嚷着要喝酒吃肉。饲养员们把埋土里的死猪刨出来,吃吧!众人傻眼了。如此者三,踏空者骂:顾兽医的消息纯属老谣!
这下好了,老谣这诨名响徹内外,从此傍身。
他本人对这诨名倒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些得意。得意啥?一来,猪号饲养员偷吃死猪肉的歪风刹住了。二来,饲养员们为了改变自身形象,工作上也有了很大的改进。象冬季招致猪冻病的墙窟窿问题。现在全体饲养员都关注了,猪一拱,就轰。拱出窟窿马上堵死,猪舍再没隔夜的墙窟窿。褥草也换得勤多了。猪病大大减少。自己设计的借嘴说话,隔山打炮的策略起了奇效。猪安生了,比啥都强,老谣就老谣呗。
二
有一年,畜牧连有十几头克郎猪发生了跛行、喜卧现象,蹄部、趾间发生水泡。被怀疑发生了猪口蹄疫。这病可是国际重点检疫对象。一旦确症,环境封锁,猪体焚烧或深埋。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但到底是与不是?团兽医站定夺不下来。上报团部。团部对此非常重视。主管副团长召开专题会研究处置措施。会议通知全团各连的兽医也都来参加。一是为了集思广议,二来,也是一次全团畜牧线的技术大练兵。
不少连队的兽医来了后,都忙于去团部商场买烟、买酒、置办日常用品去了。顾老谣却一头扎进病猪圈观察病情。还和团兽医站的兽医一起解剖起死猪来。
会议开始了。主管副团长一进会议室就皱起了眉头。他发现,只有站长和少数几个团兽医站的兽医坐在大会议桌前。其余不少团部兽医都坐到了靠墙的后排椅上。倒是有不少各连来的兽医卫生员为沏茶方便,围坐在大会议桌前。叽叽喳喳大声聊着与会议主题无关的话题。
副团长虎下脸说:团兽医站的兽医一律坐到大会议桌前来。调座次的用意很明确,前排用嘴,后排用耳。措施主要由团兽医站的兽医来定。各连的兽医卫生员主要任务是听,是万一疫情蔓延的预案。一番杂乱的座位调整后,会议开始了。
谁知,在会上,团兽医站的兽医们全都支支唔唔地说些车轱辘话,没个明确的诊断意见和处置方案。也难怪他们。对口蹄疫这病,以前也只是在书本上略有涉及,并没有实际遇到过,更没深入研究过。而且有好几种猪病的症状和口蹄疫症状极相似。因此,肯定地说是与不是都不妥。你说不是,万一是呢。处置晚了,大面积传染开了。这天大的责任谁都扛不起。你说是,那么环境要不要紧急封锁?那么多的病猪和疑似病猪是立即深埋还是焚烧?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付出这么重大的代价,万一最后检验出来并不是,又如何交代?会场气氛沉闷得很。副团长急得直跺脚,差点要张口骂娘。
但疫情紧急,容不得当断不断,尽扯皮。最后,在副团长的主持下,会议作出了三点措施:第一条,考虑全团畜产品今后的声誉问题,统一口径,暂不上报,但要严加隔离。第二条,对十余头病猪和十余头疑似病猪一律用枪射杀,并挖大坑,在焚烧后深埋。第三条,各连进行一次大普查,发现有疑似病猪立即上报,并按此方案尽快处置。
副团长摆摆手:各位听明白没有?分头执行去吧。
这时,顾老谣从后排椅上站起,大声说:我不同意这样的处置方案。
杂乱的会场一下肃静下来。
副团长问:为什么?
顾老谣郑重宣布:我的结论是猪水泡病,而非猪口蹄疫。根据有三条:第一,口蹄疫病猪经常发烧。而水泡病猪很少发烧。这是口蹄疫和水泡病最主要的区别。而我们的猪并不发烧。第二,患口蹄疫的病猪,挑破脓疱,触及感染面,猪会很疼,会尖叫。而患水泡病的猪一般不那么疼。我触及它们的溃疡面时,猪的叫声正常。第三,病理解剖,患口蹄疫的病猪都有内脏病变现象,特别是虎斑心。而我们的病猪没有。因此,我的诊断意见是猪水泡病,并非口蹄疫。治疗意见:第一、立即疏散饲养密度。第二、彻底清扫猪舍,来苏儿喷洒消毒。第三、注射一针灵,并用高猛酸钾或龙胆紫溶液涂抺患部。
副团长听他说得有理有据。不由得沉吟起来,侧身和兽医站站长耳语起来……
顾老谣追一句:团长、站长,一针灵起效很快,能不能看针效以后再定。
副团长一拳砸在会议桌上:好,就按你说的办!
果真,注射一针灵后,第二天,水泡干瘪。再以后,结痂……脱痂……进食…….康复。
治疗小组被全团通令嘉奖。顾老谣荣立三等功。负责写事迹材料的宣传干事问顾老谣:当时,你咋想想,站出来力排众议的?
顾老谣笑笑:啥也没想,就是眼看着三十来头猪要被冤杀,急的。
三
我连离县城远,没处买商品肉。想吃肉,只有自己养。那时节,老职工的子女正处发育期,长年没肉吃,不成!因此,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猪。家庭养猪,辛苦不怕,就怕养半截,发病死球!但我连的老职工养猪却没有这方面的后顾之忧。因有顾老谣这尊守护神在。猪什么时候发病了,只要知会一声,顾老谣肩起药箱就跟你走。一番检查完毕,刷刷开出药方,却又不马上给你治。你得先去连里把药费缴了,才给下药。他解释说:兽药是笔糊涂账。猪用马用、用多用少,根本没法查清。因此,他这管兽药的人马虎不得。初期,曾有人劝过他,既然兽药没数,你就谜下。你知我知,没人会查,也查不清。这话好似搧了他个大嘴巴!脸憋得通红,肩起药箱,把药方单往你跟前一扔,说句:多晚缴了钱再来找我。说完不再搭理你,气嘟嘟地管自走了。时间长了,大伙都知道他这脾性,一开出药方都立即去缴钱。他瞄上一眼缴费收据,便泥里粪里去给猪治病。等猪病治好,你看他辛苦,想谢他,往他手里塞个五元、十元的。那好比往他手心里塞块红炭。他一下急撩,喝道:这是干啥?
你解释说:这可不是药钱。看你这么辛苦,不表示点意思,心里不落忍。
顾老谣说:没啥不落忍,该的!
又不是你的份内工作,怎么是该的?!
真是该的。既为兽医,就该保一方牲畜的平安!
当然,顾老谣替你家治猪病,也不是一点谢仪都不收。有一样东东,必须给他。你不给,他强拿。那便是每年劁猪劁出的猪卵蛋。
他为啥稀罕这东东?这里又有一个典故。
那还是在顾老谣刚当兽医那会儿。我连有匹黄膘马。个小骚劲大,常闹栏。但形体太差,必须剥夺它的交配权。上兽医站去骟,路远还收费。顾老谣决定自己练手。但毕竟初学乍练,有个程序没处理好,让黄膘马踢了他下身的那团肉。当时疼得捂裆蹲地、脸儿煞白、额冒虚汗……从此得了暗疾。想行房事,得他媳妇轻揉慢摩好一会儿,才能半硬不软地举事。也曾偷偷去医院治过几回,但疗效不大。于是信奉民间老方:吃啥补啥。因此,劁猪劁出的猪卵蛋,他都命宝似地拿回。也不漂洗,切片走油,两面煎黄,咪口白酒,塞片卵蛋,细细嚼着,脑里想象着夜间的神武……可能是强烈的心理暗示作用,那夜他还真就神武。
有几个泼辣娘儿们问顾老谣:这玩艺儿,吃了真管用?头回问,顾老谣并不吱声。那些娘们故意板下脸说:不答不给!围观的众人跟着起哄:不答不给,不答不给。
也许,上帝让你一方面功能受损,必让你另一方面的功能激增。自从性功能受损后,他变得爱跟女同胞说荤口,抖笑料。那些老娘们问他这问题,原意也是调笑调笑。他不但不臊,还拉人胳膊,嘻笑道:要不咱俩去试试。众人笑得直跺脚,大声嘘叫:试试,试试。有时,凑巧顾老谣的媳妇或是那娘们的本家爷在场,看着也不恼,跟着喊:试试!试试!
笑得众人捂肚蹲地,巴掌拍土……
四
顾老谣和黄膘马有孽缘。
顾老谣一次、再次地救黄膘马,平日里,更象个守护神似地守护它。它却一次、再次成顾老谣的灾星。
黄膘马岁口老了,常患骡马结症。这可是骡马类的凶病。黄膘马的结症更凶,是中结。药打不下来,得把胳膊从肛道伸进去,掏出干结的粪球。有一次,顾老谣伸进了整条胳膊都够不着,只得把腮帮贴着马腚眼去掏。终于,把干粪球掏了出来。没想,黄膘马紧跟着喷出一泡稀屎,涂满顾老谣一脸一身。顾老谣一边用巴掌抹着稀屎,一边眉花眼笑地说:太好了,喷稀屎了,又过一难关。
顾老谣向连里提议,黄膘马老了,别让它拉车了。在外饮水不便,更容易得结症,磨个豆腐吧。顾老谣一天踱进豆腐房好几次,用葫芦瓢喂黄膘马豆汁水。饮完后,又用刷子给它梳鬃刷背。黄膘马也通人性,拿湿鼻子吻吻顾老谣的衣襟,然后舒服地眯上眼,任顾老谣刷鬃梳背。村里人都说:黄膘马命真大,搁在旁连早死八回了。没想,顾老谣最后一次救它却出了事。
那天晌午,有几只猪把还燃着炭火的柴棍拱进褥草堆,引起火灾。那时的马厩是木笼房,缮草顶,火势蔓延极快。正歇午晌,马大多数归厩拴槽上。有十几匹哩!见火光,全都惊恐地嘶叫着,想冲出来,却无奈被缰绳拴着,挣不脱……有的踡起前腿,直立着往上蹿跳。有的撩着后蹄互相踢踏……有人想冲进去解缰绳,冲到门口又被高温逼回……有人在急摇井轱辘打水。井只一口,又深。打桶水,费时费力。好不容易打上一桶,朝火房泼去,泼着的地方,火势秒弱又复炽……众人无策了,乱哄哄地呼喊着……
这时,顾老谣赶到了。不由分说,从旁人手里夺过一桶水,哗地把自己淋湿,空桶罩头,一低腰冲进了火房。真钻进了,倒没门前那般烤灸。他撇掉空桶,去解马缰。解开一匹,拍下马腚,那马就长嘶着冲出一匹……他是拴马扣、解马扣的高手。很快把十余匹马的缰绳全解开了。马也嘶叫着一匹匹冲了出来。这时,火越烧越旺。大团大团燃烧的草球掉落下来,炭化的草灰飞得满屋都是,浓烟呛鼻,使人窒息……也是性格使然。越紧急的险情,顾老谣越沉静。他见料锅没干,便把外衣脱了,浸透,又抖凉,捂住口鼻准备冲出来……这时,却见黄膘马竟没冲出去,惊恐地嘶叫着,跳闪着落下的火草球。顾老谣奔过去一看。原来,黄膘马的缰绳卡槽角了,怎么都挣不脱。他猛力拽开。黄膘马长嘶着冲了出去。顾老谣也湿衣捂嘴跟着朝大门冲来……不成想,一根烧断的檩条坠落,一下把顾老谣砸趴……众人见顾老谣被砸趴,全急疯了。手里有桶的人,全都空桶罩头冲进火房,七手八脚地把顾老谣抬了出来。火也不救了,救人要紧,赶紧用机车送顾老谣到团部医院……终因高空坠落的檩条砸中了顾老谣的后脑,没能抢救过来……
五
连里在傍马号的山坡上给顾老谣修了个水泥漫顶的大墓。宽大的柞木墓碑上,刻了顾水璋烈士之墓七个大字,用黑漆逐字刷亮。
下葬那天,他媳妇跪地说:水璋,你放心走。我向连里申请接你的班,当好牲畜的守护神。
起初,人们在清明和周年忌日去拜谒他。后来,不知从哪家开始,劁猪的日子,把劁出的猪卵蛋提来供上。村里流传一种说法:这样供过,这猪就好养活。一家供了,家家都供。还互相叮嘱:供时,千万别烧纸钱,否则,顾老谣会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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