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文学

巴士载去的岁月

发表于2017-03-23 20:46  作者:贺田居士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上海某上市公司和杭州外事客旅公司合资组建杭州西湖客旅公司。业界人士一致看好新公司的发展前景。诸伟作为杭州方的派驻代表,担任副总经理,并进入董事会。当时,他真是躇踌满志,全副身心投入到新公司的经营管理中去,一心想把新公司做大做强。

  没想才三年,双方因体制和经营理念不同,合作不顺,杭州方撤资了。诸伟自然也随之撤出。而外事客旅又没有相应的职位可安置。因此,年届五旬的他只能待分配。虽然领导说,一有合适的岗位就立即安排。但公司干部刚进行了年轻化调整,没个三年五载,根本腾不出岗位来。
  按说,象他这样资深的客运管理人员不愁没单位聘用。这么些年的客运业务搞下来,他的业务网络遍布杭城旅游界。许多客运单位早就想挖宝似地挖他。他要是肯点个头答应受聘,哪家单位都会高薪诚聘。但他认定,只要自己的人事关系还在外事客旅,他就不能临时受聘到别的客运单位去承接客运业务。自己的客运人脉完全是依靠公司的车辆资源和招待费建立起来的,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做法,超出了他职业操守的底线。但要他脱离老单位而另就新公司,长聘变临聘,象他这样岁数的人,真还一时下不了这样的决心。因而只能干待着。
  起初,这待岗的日子,他还真不习惯。无论他早年在外事客旅当客运部经理,还是后来在西湖客旅当副总,每天清晨,他都要赶到停车场做好早发车的工作。早发车时,经常会有车辆临时抛锚,一时修复不了,而发车的时间却到了,司机只得打电话向公司求救。等公司相关人员好不容易赶到现场,再采取措施,往往为时已晚。误了旅行团的出发时间,由此引发投诉,甚至赔偿。最不济的是碰上个赶早班飞机的出境团,误了机,就误了全程。那赔偿官司打起来,几年都打不完。
  然而像这样因车辆临时抛锚而引起的误团现象,在诸伟掌管业务期间却一起都没发生过。每天清晨,他都往一只大号塑料杯里抓进一大把茶叶,倒进大半热水瓶的开水,拎着外事客旅公司发的成立十周年纪念品——黑色皮包,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披着星光,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别处都会响的自行车早早赶到停车场,喝茶坐镇着。
  司机中有不少是俗称的“开关师傅”。驾校学的那点技艺也就能拧开钥匙发动,把着方向盘出车,归来关闭发动机停车。遇点机械小故障就不知如何排除。遇这情况,诸伟噙口茶,踱过去,东瞅瞅,西摸摸,罗丝刀紧紧,大扳手拧拧,然后手一挥,行了,走吧。那车还真就能发动了。司机们由此都敬称他为“老道儿”。当然,也有不少连“老道儿”也没法排除的故障。可人家有调度权呀,他把晚出场的车调上来顶上,腾出时间段,电召修理工来修理。如果是修理工也一时难以排除的大故障。他就一通电话向兄弟客运单位求援。偌大一个杭州旅游界哪会没一辆闲车,于是问题迎刃而解。所以,他掌管营运期间,没出过一起早出车误团的事故。
  十几年这样的生物钟运行下来,楞丁待岗了,无需管早出车了。可他还是那钟点醒来,往塑料大杯里扔一大把茶叶,冲进半热水瓶开水,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骑上“万铃牌”自行车,往西湖客旅骑去。骑到门口,却被门卫拦下了。原来的门卫是外事客旅公司的下岗工人,外事客旅一撤资,自然也跟诸伟一样被撤换了。新门卫不认识诸伟,见他骑着自行车直往里闯,便拦住道:老师傅,你干啥去?诸伟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已不是这家公司的副总了,便讪讪答道:进去看看……门卫指指大门上悬挂着的一块木牌说,你看看清楚……诸伟不用看就知道是块警示牌——车场重地,闲人免进。这块牌还是他刚上任时做的。西湖客旅的停车场靠近西湖,常有晨练的人会误闯进来。因此,他特意做了块尺寸大,字体浓的警示牌。原是供误闯的人读的,没想有朝一日竟有人指着这牌子要自己好好看清楚。这真是有点讽刺意味的滑稽和无奈。但他还不能亮明自己曾经的身份,亮明了更说不清楚。既然撤了,铁路警察管不了公路段了,还来干吗?这在旁人看来,不是神经上出了问题,便是别有用心。诸伟也觉得自己的精神上确乎有点不对劲。每天清晨不到西湖客旅公司门口来转转,这一天的日子都不知怎么往下过。也难怪,好比扑心扑肝地养大了一个孩子,突然被人牵走,淡淡说声,不用你管了,谁心里会没有浓浓的失落感?都会忍不住地再去瞄几眼。
  清晨难熬,长长的一个白天更难捱。该干些啥呢?去母公司外事客旅?对现今的诸伟来说,那是个不可不去又不可多去的地方。所谓不可不去,那是因为有许多客户还不知因人事更动,诸伟已没了派车权。有啥任务还打电话找他预定车辆。而诸伟深知业务网络建立的不易,更兼这是他在杭城旅游界安身立命的基石,不肯轻易让它断了,以备有朝一日再用。因此,他接到这类电话,都会亲自赶到外事客旅公司客运部把预约车都落实好。客运部经理新聘不久,手上的业务量尚不饱满,淡季正愁发不出车去,自然连连称谢道:谢谢老前辈,谢谢老前辈。泡茶敬座的,好不殷勤。诸伟图的也就是这个。一来他习惯别人对他敬重。二来对公司经营效益有利。没想有人对客运部经理说,你得提防诸伟回来夺位!诸伟再去,味道就淡了许多。当然,明面上的话仍然很客气,啊呀呀,老前辈,这点小事以后打个电话吩咐一下就行,不敢劳驾您一趟趟亲自跑来。可真要是打电话去要车,不少次都是车已派完。实在对不起老前辈啦。而且有些业务单位转告诸伟,外事客旅客运部的人明确地告知他们,诸伟已没派车权了,以后预约车直接找他们联系。搞起釜底抽薪的伎俩来。这让诸伟好不伤感。自己把预约车任务往外事客旅揽,虽说有保全自己业务网络的私念在,但主要是考虑肥水不流外人田,有扶植后辈的深意。没想好心成了驴肝肺。他轻易也就不再去公司。可每天清晨,他仍条件反射似地跃下床来,泡上一大杯茶,然后捧着有半截塑料丝护罩的杯子怔怔地看着茶叶翻腾、舒展……待水温可入口了,便噙一口在嘴里,坐在客厅硬木椅上发楞,有时耳里竟有司机们呼喊老道儿、老道儿的幻听……
  见他这样,爱人劝道:既然睡不着,不如出门遛遛,到公园打打太极拳,对你高血压病也有好处。
  诸伟正噙口茶在嘴里,一听这话笑喷了。他平时见西湖边打太极拳的人总调侃说,这些人没事做,在搬运空气玩儿。因此听爱人劝他去打太极,便哑然失笑,摇头道:我可没那慢性子。
爱人说:那你把我妈那套房的拆迁事好好管一管。我听人说,时机把握得好不好,情况会差好多。

  诸伟听了,琢磨琢磨,点了点头。



  诸伟的岳母死后,房屋由她的独生女——诸伟的爱人继承。房屋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中套,两房一厅一卫,建筑面积五十余平米。屋虽不大,但地处市中心一类地区。那时,房地产商业开发才刚开始,一家开发商看中这小区的地理位置。更兼看中了这里的房屋构成状况。他岳母那套房所在的小区,虽说是二十余栋清一色的五层楼。但边上的几个小区还都是五十年代建造的二层低矮楼房,破旧得象个贫民窟。在这里搞开发,拆迁阻力和安置成本相对都要小很多。准备拆迁后,开发一个名为中央花园的商品房项目。
  要拆迁的风声,还在去年冬天就传开了。一会儿,传得有眉有眼,连开拆的日子都定下了。一会儿,又偃旗息鼓,什么说法都没了。沉寂了一段时间,又传出只拆五十年代造的低矮二层楼。五层楼的小区不拆,安置成本太高。后来又说二层楼的区域太小,五层楼也得拆进去,才能建成个象样的小区。但究竟拆与不拆,得看五层楼的住户配不配合。那时,还是居民区的体制。居民区发了拆迁调查表,大家填了交上去。过了些时日,说是开发商要召开动员大会了。
  那晚,开发商召开拆迁动员大会。按通知,每户派一名代表参加。可许多住户却全家都涌来听。整个会场塞满了人。事关拆迁,人人都有极强的交谈慾。有的在向人打听消息;有的在试探邻家的态度;有的则在发表自己的看法;更有几个人煞有介事地在透露着“内部消息”,于是围着他们,聚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中心……整个会场就象只巨大的蜂箱,嗡嗡嘤嘤一片嘈杂。
  诸伟按通知的时间进入会场,会场已几乎人满为患了。他只得在后排择了个位子坐下。一抬头,却意外地看到主席台上坐着他的一位老同学。这同学和他同校同级不同班。但由于停课闹革命的历史原因,他们那几届学生的在校时间长了好几年,因此虽不同班,但彼此之间都很熟稔。后来,诸伟在经办某区政府的一个大型旅游系列团时,来洽谈相关事宜的正是这位老同学。诸伟自然给了最大幅度的优惠。至于老同学在区政府担任什么职务,他自己没介绍,诸伟也不打听。只听得同来的人叫他主任。眼下他正坐在主席台上,慢悠悠地呷茶。桌上粉红色的铭牌上写着区政府领导。
  会议一开始,报告人阐述起拆迁的意义,大谈本次拆迁充分体现了党和政府改善百姓居住条件和改善市容的决心,我们每一个市民都应以大局为重,积极配合拆迁办搞好本次拆迁工作……
人们并不注意听,仍顾自在底下开着自己的小会。嘈杂声不时地将麦克风里的报告声淹没。台側有人在试图调大音量,唧——,麦克风发出尖锐的叫声,便又赶紧回调。报告人不时地停下报告,喊几嗓:安静!请大家安静!但没有隶属关系就没有约束力,人们根本不听劝止,围绕着自己关心的话题,大声议论着……报告人也就不再徒劳,他加快了语速和翻报告纸页的频率,显然已在做跳跃式阐述了……终于,伟大意义阐述完毕,他用巴掌噗、噗、噗地拍击着麦克风,说道:下面我宣佈此次拆迁的原则和方案。此言一出,报告人故意安排了一个停顿,神情笃定地端起茶杯呷起茶来。他知道,再往下,是人要听,他大可不必要人听了。果然,住户们自发地劝止起来,会场迅速安静下来,象空中有无数只无形的手一下将每个人的脖根都提起,人人翘首注视着报告人……
  报告人很满意这样的静场效应,他鼓腮吹吹茶杯,喝几小口茶,又偏偏头,啐出喝进的茶叶,这才说道:原则是原拆原回,拆一还一。具体的安置方案有三个:一,原地安置,待建成后回迁。二,可以选择较偏远地区的现房安置,面积按地区系数计算。三,现金安置,房价按本地区商品房均价,每平米五千计算。
  方案既出,会场顿时象江面滚潮般地喧腾起来……可报告人一轻咳,又霎时恢复安静。
  下面再讲几条相关的规定:第一,凡即日起,三个月内搬迁的住户,由拆迁指挥部安排免费过渡房。自行过渡的,每人每月享受两百元租房补贴。第二,三个月内搬迁的住户,每户可享受六千元搬家损失补贴。第三,搬迁排序即为今后选房排序,不再另行摇号。大家可要注意啦,凡超期搬迁者,均不享受上述优惠待遇。有不明白的,会后可留下来再咨询。他手一挥,散会。

  台上坐着的那排领导模样的人迅速撤离会场。诸伟截住了老同学。老同学很热情。问明情况后,语调诚恳地说:他和这次拆迁并无关系。开发商脱胎于区属某建筑公司。在区政府有广泛的人脉。本想请区领导来会场坐镇。但领导觉得不妥,就派他这个办公室主任作代表来坐坐。他告诉诸伟,这次拆迁是纯商业拆迁,不同于以往的政府拆迁。而开发商故意不明确这一点。请区政府领导来会场坐镇,也正是想模糊这一点。这句话请诸伟务必多多理解并把握,他见有许多人围上来,说完便匆匆离去……




  工业园区的一家外资企业的相关部门负责人打电话给诸伟,投诉近来厂班车的服务质量实在太差。车辆、司机都不固定。误点、漏接的现象很多。车辆的卫生也很差,头套脏得都快看不出本色,让人都不敢靠着休息……诸伟耐心听完投诉,委婉地跟她说,由于外事客旅撤资,自己已不管这一块了,请她跟新来的副总反映。外资企业负责人说,她已跟新副总反映过多次了,却毫无改进。那新副总告诉她,因有回扣和小费,跑旅游和跑厂班,司机的收入竟会相差十几倍。因此,司机们都不愿意跑厂班,只能大家轮。轮到跑厂班的都不愿意。尤其是现在到了旅游旺季,轮到跑厂班的司机更是直骂娘。车辆的抛锚率直线上升,也不知是车辆真有故障,还是司机暗地做的小动作。这种事还真没法查。因此,公司只要司机肯跑厂班,能维持营运就行,别的也就不敢再要求什么了。只能请她多多体谅、多多包涵。外资企业负责人说,公司领导的服务意识尚且如此,哪还能有啥改进。明年不准备和西湖客旅续约了。现在就得酝酿寻找新的客运单位。至于诸伟职位调整的事,她已知道。今天打电话给他的意图是问问外事客旅能否接手。她说,这些年和诸伟合作得很愉快,员工们对诸伟在任时期的厂班车的服务质量也都很满意,希望能再度合作。诸伟说,外事客旅以前一直只搞旅游客运。厂班车业务这一块一直由合资的西湖客旅在做。因此,这事他得请示后才能回答。待领导有批示后,立即给她答复。外资企业负责人说,那好,我等你。成与不成,都给个答复。在你答复之前,我就不再联系别的下家。
  诸伟连夜起草了一份可行性分析报告递交公司。公司总经理找诸伟谈了一次话。他说,可行性报告,领导班子讨论过了。一致认可他对客运工作大趋势的分析,也一致同意开拓厂班车业务,作为旅游客运的一个补充。但,目前公司正在建造新的办公大楼。另外,要更新一百多辆出租车,资金比较紧张。年内不准备购置大客车。但考虑这关系到公司的新的战略布局,既然已从合资公司撤资,那么公司本部理该进占厂班车市场,机不可失!班子经过反复研究,准备开拓一种新的经营模式,由诸伟牵头,个人集资购买大客车,成立一个厂班车队,挂靠公司经营。总经理还表示,如诸伟出面组建,公司在办公场地、设施及停车位等方面将给予大力支持。诸伟一听,觉得事关重大,得细细思量一番,不宜马上表态,便对总经理说:让我考虑、考虑。总经理说:那好,考虑定了,拟一个组建方案报公司。
  一出总经理室的门,诸伟整个人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他最初、最直接的兴奋点,倒不是自己有挣大钱的机会了,而是觉得马上能有事可忙喽!这些日子可真把他闲怕了。心里没抓没落,手脚没姿没式,整天都不知道该吃啥、喝啥、干啥!这种即将有事可忙的兴奋状态一直维持到晚上。躺上床再琢磨这事时,才进入了利益的考量:机会!绝对是个创业良机!业务已自己找上门来了,无需再去开拓前期市场。既是自己熟悉的本行,又有公司保驾护航,简直可以说是一项零风险的投资……唯一的问题便是资金问题。他粗粗地框算了一下:目前这家外企的厂班车是四辆。按每辆四十万计算,购车款一百六十万。加上经营流动资金,起码在二百万左右。而家中的存款只有十几万,缺口一百九十万上哪筹去?

  虽说一夜无眠,清晨,他还是一骨碌地跃下床来,往塑料杯里抓进一大把茶叶,灌进大半热水瓶的开水,注视着茶叶翻腾、舒展……待水温可入口了,噙一口在嘴里,掰起指头又一次算起昨晚已不知算了几遍可融到资的亲朋好友来。他醒悟到:一个人的融资能力实际上是他所处社会阶层的标志。以他现在的亲朋圈而言,满打满算能融到的资金也就三、四十万左右。也就是说,他能攥到手的资金充其量是五十万。还缺一百五十万怎么筹?他想到了找人合资。但这实在是无奈之策。他不想多找,龙多天旱,多少合资办起来的企业最后都败在了合伙人的内讧上……他决定:只找一个,每人百分之五十的股份。他最初想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从而控股。按说这也在理上,业务是他的业务,外事客旅也是考虑对他的安置,才答应给种种优惠。他控股也是顺势而作,并不会引起合伙人的反感。但他不想这么做。在待人处事方面,他虽也会有种种策略的考虑,但更相信真诚的力量。就这么定了,一人出资一百万,各占百分之五十的股份。这么一盘算定,诸伟想:近期,自己要做的事,一是寻找和选择合伙人。二是筹措五十万缺口资金。




  拆迁指挥部门口漏夜排起了长队。这中间有不少人是开发商五十元排一夜雇来的假业主,用来营造一种业主们都争着搬迁的紧张气氛。还别说,这一招真就起了奇效。当时人们头脑里的拆迁概念都是政府拆迁。钉子户最后被强拆的景象还都历历在目。同时也怕序号靠后,将来挑房时吃亏。现在既然还有这么多的优惠条件,心里都急着搬家,但开始尚在犹豫中。见排队的人一下那么多,生怕自己错失先机,也都争先恐后地去排队登记。
  诸伟的爱人催诸伟去看看。这些日子,他忙着四处筹款,好长一段时间没顾上拆迁的事。也正如他原先预计的那样,他把能借到钱的亲朋好友都跑遍了,也就凑了三十几万,连家中存款算在一起有五十万,尚有五十万的缺口。他知道亲朋都尽力了,短时间再要筹五十万是根本不可能了。于是,他决定拆迁选择现金安置的方案。但按指挥部公布的标准计算,五十二平米也就二十六万。缺口仍然很大,因此他不想轻易出手。他骑车来到小区。
  五十年代建造的低矮二层楼已全部拆光了。因年代太过久远,那些破砖烂瓦已没有再利用的价值,还在原地堆积着。但通往里面五层楼小区的路还是通的。前些日子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连阴雨,由于拆迁,下水道堵住了,又没人再来疏通。因此都汪积在路面上。化粪池没粪车来抽吸了,也全都溢出来。可能泡的时间够久,粪撅子全化成了粪渣。没有外力的搅动,成了一层黄色的沉淀物附在地面上。而上面的水倒显得很清冽。但漂满了便纸、卫生巾及几只计生工具……好在水面中央有条用破红砖铺成的路。但只够诸伟一人踩行。自行车只能在水中推行,泛起了一条尺把宽的浑黄水带,却没有多大的异味。过了积水区,便是二层楼小区和五层楼小区的接壤处了。现在成了大片的生活垃圾的堆积处。散发着令人作噁的酸臭味。上面爬满了无数的苍蝇,多数是麻蝇,但有不少城里难得一见的红头苍蝇。朱红色的豆状复眼,绿莹莹的身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出金泽。如不是人类对它固有的厌恶感,真可以称作为美丽的昆虫。它们急急地爬动着、低飞着,兴奋地享用着饕餮大餐。人走近,腾起炷快速翻飞的黑烟……诸伟推着车,屏息快步通过,来到五层楼小区。放眼一望:大多数的楼宇已夷为瓦砾场了。那些诸如法国梧桐、枇杷、桂花一类的稍高大些的绿植也都已迁走。花坛里仅剩下些低矮的冬青,虽被砸成残枝败叶,还蒙着厚厚的白灰,却顽强地呈现出生命的绿色。十余栋末拆的楼象碉堡似地矗立着。诸伟径自朝岳母家那栋楼走去。楼前的空地上,聚着一群人。年老的长者坐在破藤圈椅或小竹椅上,脚旁都放着只大号茶缸。年轻些的,或站或蹲在花坛的水泥宽沿上,大声地在交谈着什么……可能很长时间没外人来了,见到诸伟,人群停止了谈话,注视着他渐渐走近……人群中突然有人招呼道:是老诸啊,今天怎么那么难得?诸伟定眸一看,见是岳母的对门邻居、公交车司机洪师傅。两家紧邻十几年,诸伟和他也很熟,便应道:来看看房。洪师傅邀请道:上我家喝杯茶去。诸伟也正想打探些消息,便欣然前往。
  开得门来,洪师傅家灰暗杂乱。他一边用抹布抹着满是积灰的椅面,一边解释说:老婆、孩子都分散住到亲戚家去了。留我一人坚守。懒得打扫,也没法打扫。
  诸伟呷口茶,单刀直入地问道:洪师傅,你家准备什么时候搬?
  早哩,条件谈不拢。
  诸伟想探个究竟,怎么个谈不拢?
  我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一儿一女。女儿将来嫁人,可以不管她。儿子都二十八了,因没婚房,对象吹了好几个。趁这次拆迁的机会,想把他的婚房解决喽。最开始,我提出不管远近好坏,给两套房,我就搬。拆迁办不同意。就拖下来成了钉子户。最近又说同意了,在城北给了两个中套,我去看了一下,房子太破旧,户型也不好,就没同意……洪师傅给诸伟添了些水,老诸啊,咱们是老邻居了,实底告诉你,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提要现金安置。
  诸伟听得有点不明白,现金安置,你这房也就能得二十六万。现在新建房都已没有我们老小区这样的户型了。你到别处连个中套都买不了。
  洪师傅把单元门拉开条缝看了看,确认隔墙无耳,压低嗓音道:当然不能按他们的价码。我提的标准是五十二万。
  一平米一万?!诸伟惊得端在手中的茶杯都晃出水来,这怎么可能?
  洪师傅再次拉开单元门看了看,嗓音压到连面对面的诸伟都快听不清的地步:完全有可能。告诉你吧,我舅佬你是知道的,也住咱们小区。他上个月搬的时候,也是现金安置。当时是按七千一平米算的,而且,搬家损失费、安置过渡费都照算,也合着八千一平米了。拆迁办让他严守秘密,谁也不能说。对别人他当然不会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我和他姐怎么会不告知。
  噢——有这等好事?诸伟大吃一惊,停了停,又问:那——,他搬了,你为什么不搬?
  他搬是因为不得不搬。我不搬是因为必须不搬。
  这话怎么说?
  我岳父、岳母两老人一直跟着他过。现在小区这样的生活环境你也看到了,简直不象是人住的地方,而且还经常断电断水。倒不是指挥部故意这么搞的。农民工拆房,一会儿把电线砸断了,一会儿把水管挖破了,修复还不及时。老人们再住下去,非出人命不可。所以我舅佬不得不搬。赔的钱在城西买了个大套,挺不错的,准备简单装修后就搬过去。我哩,这价码还是不能搬。我得赔到手五十多万,加上家里的存款,才能到城西买两个中套。儿子的婚房才有着落……噢,对了,老诸,你准备什么价码出手?
  没想好。诸伟如实地说道:我以前只知道安置标准是五千。谈条件最多也就是在别的费用上有点高低上下。根本没想到暗里已调到这么高了。洪师傅,真要谢谢你给我透露了这么秘密的消息。
  那你也跟我一样,提一平方一万。我们同一楼层同一价。多个业主多份力量。
  好,好,我俩多联系。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话题。诸伟起身告辞。
  诸伟到岳母的房里看了一圈,便推车离开小区。他一路推一路盘算,连令人作噁的垃圾臭都闻不着了。现在每平米八千是肯定能谈成的啰。二八一十六、五八得四十,四十一万六……资金就差十万了。离五十万的目标就差一步了。但他知道这一步是珠峰上的一步,要迈过去还真不易,除非真象洪师傅所说的那样一平方一万,但这可能吗?
  诸伟感到心中没底,便拐到区政府去找老同学,想探些消息。老同学见诸伟来,自然明白他的来意。还没等诸伟开口,便说要尽地主之谊,拉诸伟出去聚聚。诸伟一看离正常用餐时间还有两三个小时,老同学就拉他去吃饭,心中明白他是不想在敏感地方跟敏感人谈敏感话题,便欣然应邀。老同学带诸伟来到家餐馆,逐一点着高档菜肴。诸伟有些不安,说:太破费了。老同学笑道:同学首次来访,理当隆重款待。他见诸伟还一个劲地表示不安,便说:实不相瞒,不用我自己破费,签单就行。诸伟不信,区政府哪有这么多经费?老同学说:区政府自然没有。但这段时间自有人买单。诸伟似乎明白了什么,便也不再阻拦。
  席间,诸伟把自己筹建车队需要巨资,已筹到手多少,缺口多少都如实地向老同学交了底。并告诉老同学,自己已把能筹到资金的关系都用尽了,现在唯一能筹到资金的门路也就是这套房了,而且还必需买到一平方一万的价码。自己心中没底,因此想到老同学这里来讨个实底。老同学微笑着听完诸伟的这番介绍,却并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劝菜,趁热吃,趁热吃。诸伟只得伸出筷子勉强夹了几口菜。放下筷子又想发问。老同学却滔滔不绝地讲起此次拆迁是一种全新模式,纯商业拆迁,政府不插手。开发商也够难的。只要有一栋楼不拆,整个工程就无法展开。开发商是拖不起的。他们和这么多的住户签了回签协议。工程拖延了,届时回迁不了,那得赔多少违约金。再说贷款利息的损失也不是个小数目……
  听了半天,诸伟觉得还是没探着实底儿,正想再问个明白。老同学却话题一转:诸伟,你们班的某某现在怎样了?
  诸伟问:你找她有事?
  没啥事。只是想打听打听。老同学顾自喝下一杯酒,又说:实话跟你说,在校时我一直暗恋她。打听打听就是想知道她这辈子过得好不好,嘻嘻…….
  诸伟见老同学突然把话题一下扯得那么远,敏感地觉出老同学在拆迁问题上封口了。便也识趣地不再细问。两人又聊了些同学甲、同学乙的情况。宴毕告辞。
  席毕归来,诸伟觉得这顿饭吃得不是个滋味儿。虽说,酒席丰盛,主人热情。临别,还嘱咐常来常来。但,诸伟觉得老同学在跟自己打马虎眼,没透露丁点内部消息,也没个确切的意见。自己跑路费时,只吃了一肚鱼虾蟹蚌回来。晚上躺床上,再一细琢磨,直拍自家脑门子:真是事急智拙。老同学上次在动员会上就告诉说是商业拆迁。这次又反复强调这一点,又一次明确说政府不插手。还说,开发商拖不起。这不是在暗示自己放心大胆地做钉子户。拖成个例,问题就好商量。他真是官场混油了,在重大问题上,明白话、关键词绝不囫囵吐出,让听者自己去悟。他的那番话,肚里明白的人,听了能明白。旁人听了,还以为他在替开发商做工作。这么一分析,诸伟觉得事情大有转寰的余地,决定继续做钉子户,力争利益最大化。
  这套房原是岳母一人独住。岳母死后,因临近拆迁,也就没有外租,一直空着。诸伟自家的地址没告诉开发商,只留了个联系电话。因此,开发商无法登门做动员,只能在电话里和他反复磋商。虽然电话里,诸伟的口气很坚决:每平方一万,否则免谈。其实内心很纠结。他自己都觉得提得有些过分,咬住软肋不撒嘴的做法有点近乎无赖。有好几次,他都想随着电话里给出的新价码顺坡下驴说行。但他告诫自己,这是筹资的华山一条路,绝不能心慈手软!
  谈判一次次谈崩。诸伟趁这间隙物色好了合伙人。他名叫李华,是个城乡结合部的农民。土地动迁获得了一大笔补偿金。原先出租的楼拆了,又赔了七套房。本来,按标准只能赔五套的。但他是个既懂得逮时机,又肯下辛苦的人。整个征用过程,都鞍前马后地跟着村长转,一切公关接待由他安排,结交了不少的“朋友”,疏通了关节,将他拆迁前突击扩建的面积全计算在赔偿面积中,多捞了两套。虽说资产早已逾千万,但做人的分寸却拿捏得很紧。他常对人说:都说男人在世,吃、喝、嫖、赌、抽五个字。前三字,有底、有限。后两字可千万沾不得。那才是真正的无底洞,有多少家产都不够填的。因此,当村里不少人得了巨额赔偿金,啥活不干,日夜聚堆豪赌时,他把原有的大货执照加考成大客,又托关系进了诸伟他们公司当了名旅游车司机。可又不甘心当一辈子的打工仔,时时留意着投资门径。因此,当诸伟找他谈合资办车队时,两人一拍即合。他从股份构成的比例中感受到了诸伟的诚意,便也在出资方面表现出了他的诚意。他对诸伟说,你就放心做钉子户,启动资金可以全由我垫付。有了这样的底气,诸伟就开启了组建车队的实际步骤。他跟外事客旅公司签了挂靠协议,然后以外事客旅公司的名义和外资企业签了租车合同。他和李华两人也进行了分工。李华负责车辆的购置,上牌等工作。他负责司机的招聘、培训以及制定车队的各项管理制度。很快,各项筹建工作全部到位。
  开发商还真拖不起。待到拆得只剩两栋楼时,拆迁办给诸伟打来电话,说:同意诸伟的价码,让他去签约、缴证、领钱。当他拿起拆迁办会计递给他的五十二万现金支票,心中感叹极了:同一套房,多拖了几个月,竟多赔了二、三十万。差不多是一辆车的购车款……他既极度兴奋又有些负疚,脑里无端地想起一个词——资本原罪。
  资金一解决,其他的筹建工作也都如期完成。转年,一上线营运,服务面貌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漏接完全杜绝,准点率大大提高。最值得称道的是,各项服务都有量化标准。比如,乘客上车前半小时,必须开启空调。头套每周必须换洗。车上还配备了餐巾纸、便民伞,供车上员工急需时使用。司机全找的是下岗司机,很珍惜这岗位,跑厂班很安心,服务态度也都和气而细致,获得了企业、员工的一致好评。

  诸伟的业务网络还在。双休日的旅游业务排得满满的,车辆利用率相当高,经济效益很不错。不到三年就翻了本。工业园区的外资企业有好几家慕名来和诸伟的车队签合同。于是,又是新一轮的签约、贷款、购车、招聘、培训,车队一下扩大到二十余辆。



  随着工业园区的不断扩大,入驻企业增多,厂班车的总量一下膨胀起来。早高峰时,车子象潮水似地从主城区涌向园区。晚高峰时,又回头潮似地退回主城区。上班时,车速还算正常。下班时,车速就飞快。抢在车潮前,你的车就一路顺畅。可要是夹在中间,就往往被堵。一堵就不是一、二十分钟能解决问题的。再遇上个交通肇事,被堵个三、五个小时,那是常事。于是,员工一上车就催快!快!司机一是被催,二是怕堵,个个都开快车。在没监控的路段,更是你追我赶,画龙超车……
  真所谓十次事故九次快。当时搞厂班车营运的,有不少是游兵散勇。签个协议,购辆二手车就开跑。车况不好,管理又不到位,于是,各类交通事故频发,恶性事故也发生了多起。有家台资企业的厂班车因刹车不灵,为避免跟前车追尾,猛打方向盘,撞上路边的电线杆。车上有三名女工因巨大的惯性,撞破前挡风玻璃抛出车外落地而亡。又有家美资企业下班时,两辆厂班车抢黄灯行驶。前车遇情况紧急刹停。后车刹车效果不好,着着实实地撞上去,造成两车几十名员工程度不同受伤。巨额医疗费、赔偿费且不提。该企业因人员缺口太大,只能关停两条生产线。类似这样的群死群伤的事故多了,惊动了市府。市里指令相关部门对厂班车实施全面整顿。
  第一波整顿开始了。核心措施是车辆的市场准入。规定所有的厂班车必须经过严格的车况检测,取得合格证后方能营运。
  文件下达后,负责机务的李华问诸伟:这次检修领证的事怎么操作?
  诸伟说:我正想为这事跟你好好商量一下。平时,我们修车总有点啬。趁这次领证的压力,划出笔钱来,把车辆都好好检测一下,彻底修复。你看好不好?
  李华说:好是好。但正儿八经上测试台,老车没几辆能通过的。别人都交黄牛包验。这次验车和领营运证相关,所以行情见涨,每辆额外加收五百元包验费。
  诸伟闻听有点气忿:什么事都要贿买摆平,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他检出哪项,我修复哪项,不信通不过。
  李华不以为然地笑笑:好吧。就按你说的办。不过,丑话说头里,到时验不出,耽误领证,可不是我的责任。但愿这世道还没有象我说的那么邪!
  谁想,世道还真就这么邪了!别说旧车,连新车都有好几辆验不出。开始,诸伟他们还真就检出哪项不合格修哪项。刹车不灵,换刹车片。换了还说软,就去镗刹车鼓。刹车实在挑不出毛病了,说你灯光亮度不够。换吧,有钱你就换,不信换不了你这死脑子!眼看领证的限期快到了,李华沉不住气了。他劝诸伟说:算了吧!别拿土地不当神。我看还是交黄牛包验吧。
  诸伟也气馁了。他算看透了。这些貌不惊人的黄牛是某条利益链的末端……于是,他说:交就交吧……唉!
  交黄牛一验,马上全验了出来。也顺利地领出了厂班车营运证。
  诸伟将那沓营运证重重地摔桌上,狠声道:真想告那些王八蛋!

  李华笑道:告谁告!告你爹娘吧,没给你生个当官的命。




  第一波整改如此草草走过场,整个厂班车状况还一如从前。恶性事故仍接连不断。工业园区召开的年度恳谈会上,好几家企业代表都谈到了厂班车的问题,并且提高到改善投资环境的高度来谈。园区把发言整理成简报上报。主管副市长专门作了批示,限期改进。
  第二波整顿又开始了。核心措施是:专职化公司管理。全市成立两家厂班车公司,所有的厂班车都必须限期納入。末按期納轨的,按非法营运查处。
  汽车客运是半垄断性质的行业。懂行的人都明白,客运公司指标可是一大笔无形资产。按规定,納入公司管理的车辆是要上缴管理费的。每辆每月五百。以吸纳两百辆计算,每月坐收十万,全年百万以上。尚不计别的项目利润。
  于是,围绕着这两个公司指标,各派力量展开了明里暗里的争夺战。其实,这两个指标给谁,早已内定。一个给旅游协会,由它牵头本市各相关旅游单位共同成立了一个名叫联众客运的厂班车公司。另一个给了新星客运。起初,谁都不知道它是何方神圣。后来才探明,竟是某县新成立不到两年的一家客运公司。人们弄不明白,总共就只有两个指标,竟有一个会落到这样一个小规模的外县客运公司手里!不由得心里浮起大团疑云……
  接下来发生的事则更教人觉得不可思议。江湾区运管人员竟公然帮着新星客运公司“赶羊入圈”。那时节,尚没納轨的厂班车还很多,一来,晚些納轨,就能少缴几个月的管理费,另外,有许多车主对到底加入哪个厂班车公司尚在犹豫观望中。但多数车主倾向于加入由本市旅游单位组建的联众公司。新星客运处于竞争劣势地位。
  主城区联接工业园区有一条时代大道。到了納轨末期,这条道上,天天都有江湾区运管的执法人员在检查。每辆厂班车驶来都示意停车检查。待司机看到穿制服带大盖帽的运管在路检,想逃避也不行了。时代大道是进入工业园区的最近、最宽敞的路。你绕道,车上的员工第一个就不同意,上班迟到了怎么办?而且,等到兔子看见鹰了,鹰早就盯住兔子了。你一调头,执法车马上鸣笛追来,问题就更严重。只得乖乖地开上前去接受检查。
  納轨了吗?
  还没有。
  没納轨就是非法营运,车辆暂扣。
  啊呀呀,领导,车扣了,上下班接送怎么办?
  那是你的事。早就要你们納轨了,为什么还不納轨!告诉你,只有最后几天了,赶快找个厂班车公司納轨,然后拿着納轨协议来领车。
  两家公司都行?
  对,新星、联众都行。
  可你真要是拿了联众公司的納轨协议去领车,他说协议还要找公司核实核实。一拖就是好几天,你只得高价租有营运证的车辆来顶班。费事不说,钱上也起码得损失个三、五千。但要是拿了新星客运公司的納轨协议去领车,立马放行。于是,业间传言纷起,新星客运有运管背景。那些车主原来就在纳闷何以一个小小的邻县客运公司竞能拿到仅有的两个厂班车公司指标的其中一个,现在更感到新星公司的背景深不可测。说不定将来能为自己跑一些违规客运任务提供有力的庇护。于是,那些尚在犹豫的私营车主都纷纷涌向新星客运公司。一个外县的小客运公司迅速膨胀成省城最大的汽车客运公司。
  这一系列怪象,让人感觉背后大有猫腻在。于是,有相关利益的人就在暗中搞调查。还真查出些端倪来。比如江湾运管所的衙内事件便是一个典例。江湾运管所所长的儿子就职于一家保险公司。为了儿子能转正和升职,所长亲自找新星客运公司的领导要求新星公司的车辆保险业务都交给他儿子做。并主动提出可以在纳轨问题上给予全力的配合。因此就有了被扣车的车主拿了新星公司納轨协议去领车,比圣旨都灵的情况。总之,那段时间,怪象迭出,疑雾重重……于是,抗议书、举报信纷纷寄往市府。待到引起市府相关领导重视了,层层批转要调查解决。但为时已晚。新星客运早已吸纳了三百余辆厂班车。而且各类协议已签定,手续也已办妥。现在再要纠正,再要推倒重来,岂非儿戏?这也是那些策划者早已谋划好的一步棋。事到如今,收是收不回了,收回更乱,只有默认。这就是中国官场的办事逻辑。上级指示,尽快做好补台工作,要吸纳本市有影响力的厂班车队,要选聘这方面的优秀管理人才。
  诸伟、李华的车队此时已扩大到三十余辆,是本市厂班车队中的大哥大。而且几年中已建立了一整套厂班车经营管理制度。在整个工业园区有着很好的服务口碑。暗中操纵这件事的人要新星客运公司想方设法把诸伟、李华的车队吸纳进来,进行补台。这些内幕,诸伟和李华事先并不知晓。
  新星客运公司的董事长约诸伟、李华商议相关事宜。时间定在晚上七点,地点选在诸伟车队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还说,公司的副董事长也会来,有许多事可以当场拍板。诸伟、李华按约定时间提前十分钟到达咖啡馆,却见新星客运公司的董事长早已恭候在那里了。这让诸伟觉得新星客运公司很有诚意。新星客运公司董事长见诸伟、李华来到,赶忙站起身打招呼。诸伟细细打量一番,只见:董事长三十左右年纪,身材健美,五官清秀,称得上是个美男子。董事长招呼他俩坐定,征询意见后,点好咖啡、饮品和菓盘。三人寒喧一阵。诸伟见他总也不进入正题,便问道:董事长召我们来,不知有何吩咐?董事长急忙摇手:吩咐不敢。又抬腕看看表,说:副董事长可能被事耽搁了,我们先聊。他见诸伟点头,便说: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久仰大名,公司想诚邀两位加盟。并想聘诸老前辈任总经理,年薪十万。不知意下如何?
  诸伟感到突兀,又不了解对方的真实意图,不便表态,便沉吟不语。
  如果薪酬不满意,可再商榷。董事长又追了一句。
  诸伟说: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关键是贵公司为啥要聘我当总经理?董事长青年才俊,自兼不是更好?
  董事长闻言,慢慢举杯呷一口咖啡,又慢慢地放下,仿佛想定了什么,双眼望着诸伟说:既要合作就该坦诚相见。大家都是聪明人,弄虚作假总有拆穿的那一天。我把实底儿告诉老前辈……于是,他将因指标给了他们这样一个外地小公司,举报信和上访不断。市领导责令尽快整改的前因后果对诸伟他们讲了个明明白白。末了,他说:请老前辈相信我们的诚意!
诸伟听了,心里暗暗吃惊。原来今晚的会面竟有这样的背景。他同时也被董事长的坦诚所打动。这样漏底会使他陷于被动。这他不会不懂。但他仍坦诚相告,这在涉商会谈中几乎难以遇到。大道至简、大策无谋,但他那清亮和充满希冀的眼神,表明了他的修炼还远没到这样的境界。这是他的品质使然,这样的人可以交往。
  其实,这段时间,诸伟也一直在考虑自己车队的安身之处。他们最早的几批车辆是挂靠在外事客旅的。但几年后,情况慢慢发生了变化。大客车群死群伤事故屡发,上级的处罚越来越严厉。客运企业的领导动辄被免职。尤其是这几年,外事客旅公司领导的年薪已增长到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保位成了第一需求。于是,外事客旅停止了大客挂靠。因此,诸伟他们有相当一批车是没有挂靠的。换句话说,是无证营运。而这次组建厂班车公司正是解决这部分车营运资质的好时机。
  按说,他们挂靠在外事客旅公司,而外事客旅公司又是联众客运公司的组建单位之一,顺理成章应挂靠在联众公司。但这家公司因组建方太多,尚在筹建中,就为各方占股份比例的多少,董事长、总经理人选等问题,意见纷纭,闹起内讧。诸伟不看好这家公司的发展前景。而联众公司方面也怕诸伟将来坐大,并不力邀。而现在新星客运公司在特殊的背景下开出了这样优渥的条件,加盟新星应该可以基本定下来。但问题是如何加盟?要达到哪些目的?另外,他还有一层顾虑,加盟新星,形式上是与本市各旅游单位抗衡,别人会怎么说他?他要尽可能地消弥这副作用……因此,他一时陷入了思考中……
  董事长见诸伟并不开口答应,正要继续劝说,却突然站起身,说:副董事长来了。
  诸伟回头一望,只见走过来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一身素雅服饰,却一眼能看出是大牌。她把手中拎着的LV包搁桌上,对迎上来的服务生说:来杯橙汁。便傍着董事长身旁的空位坐下。席间顿时弥漫起一股独特的香水味。它不似一般女人香水那般幽香媚娆,却给人甜美与辛辣交织的嗅觉体验。充分表现出时代女性朝气勃勃及勇敢果断的一面,有种摄人的气场。她微微点点头,说:来了个客户谈定单。路上又堵车。她不知算是解释迟到的原因,还是算道歉。
  董事长解释说:副董事长是某品牌大客车在我省的总代理,很忙的。平时只在开董事会时来公司。今天请诸老前辈加盟,特意前来……
  副董事长打断他的话头,问:谈到哪儿啦?我们的意思跟老诸谈了吗?
谈了,但诸老前辈还没答应出任。
  副董事长一双灼灼生辉的美目盯住诸伟看,问道:为什么?老诸,我们素不相识。在商言利,是不是我们给出的条件不够?有什么想法,不妨提出来商榷。
  诸伟感到有些咄咄逼人,便避开话头,说:我还想多了解些公司的情况。
  副董事长偏过头问董事长:没介绍吗?她见董事长点头,便对诸伟说:好,我来简单讲讲。新成立的厂班车公司是个股份制公司。目前就两个股东,我占五十一,董事长占四十九……
  诸伟听了,心头大惊。把个厂班车公司指标给个外县小客运公司,本身就很不正常了。而这个公司还被一个没有客运资质的客车经营商来控股。那更是不正常中的极不正常。诸伟明白幕后操控者不仅盯住了每年百十来万的管理费,更想操控一个客车销售的潜在的大市场。这就是为什么副董事长要来控股的缘由……
  诸伟正这么想着,却听到副董事长问他说:老诸,你问股份构成的用意是不是要股份?
  这样吧,我作主,我和董事长各划出十,你们占二十,做第三股东。
  董事长诚恳地附和道:好!好!应该的,应该的。
  诸伟不置可否,又问道:注册资金是多少?
  五十万。
  不会吧。据我所知,注册汽车客运公司得很大一笔资金。
  特事特办。五十万先注册出公司。吸纳社会车辆后再实物增资。
  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愤怒,抑或两种情绪混合着直冲诸伟脑门。第二波整顿已被人设计成一场巧取豪夺!只用少量资金便控制了全部股份。而实物增资后,广大车主的车辆可能会因公司经营不善而被抵押、被拍卖。冒着这样的风险却没丁点股份,还每月要缴管理费……为捍卫自己的权益,这样的股份不能不要!但这样的股份,诸伟也不想多要!他不想今后为千夫所指。至于总经理职位,他知道虽有市府整顿的背景,但最终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风波既平,便被籍口解聘;二是甘当摆设,事事听吆喝,做操纵者的牵线木偶。而这两条都是他所不愿意的。于是,他想定了自己的态度和取舍的尺度,说:这样吧,加盟的事可以定下来。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我们也同意。李华你说对不对?他见李华点头,便又接着说下去:本人才疏学浅,总经理恐难胜任,当个助手,行吗?
  董事长正想说什么,却被副董事长打断道:完全可以。董事长兼总经理。诸伟任常务副总,一言为定!说完想想似乎有些不妥,便又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董事长,你看怎么样?
  好!好!董事长举杯:来,干一杯。四人站起碰了一下,算是结盟仪式,复又坐下。董事长情绪显然有些兴奋,他对诸伟说:老前辈,今后是一家人了,有啥难事尽管找公司,能办一定办。
  诸伟赶紧踩李华的脚。李华是个踩脚头会动的厉害脚色。他知道诸伟这是要他出面来提,而且提什么他都一猜即中。最近,他们购置了两辆尼奥普兰。这车车价高,光指跑厂班,跑报废都赚不回来,只能偷着跑旅游。可跑旅游得有旅游线路证。否则,一经查着,罚款3——10万。这线路证由运管局掌控。每年按相关规定发放。新星公司今年中标得了几张线路证。因此想跟新星公司要线路证。李华知道诸伟不便开口,便说:我们新买的尼奥普兰一直停着,公司能否给两个指标?
  董事长说:唉呀,这事提晚了,今年的线路证早没了。停顿一下,又关切地问道:你们怎么还没线路证就去买这么高档的车?
  李华解释道:这事赖我。买之前,跟一家旅游公司的老总讲好的,他把他公司今年的更新指标给我。谁知他出事儿了。搞得我们很被动。
  哦——,董事长说:这事就难办了。一直空停下去,损失也太大。要不跟副董事长提提。只要她肯出手,就不是件难事儿。
  诸伟、李华将信将疑。线路证现在管控甚严,私下炒到三万一张,对谁都不易。但董事长这么说,肯定暗中有玄机。
  副董事长瞪一眼董事长。嗔怪道:就你话多!说着掏出包烟盖上印有金色飞鹰的女士烟。诸伟知道这是英国皇家的常备用烟。只见她姿式优雅地点着,吸了几口,对诸伟说:这样吧,我给你们引荐个人,你们自己跟他提。说着拿出手机抹了几下,等电话通了,说:我在七里亭的蓝天咖啡馆,你过来一趟。收了线说:一会儿,运管的杨副局长来。
  谁?运管杨副局长!诸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听她打电话,嗲声中有股不容商量的霸道,以为是在吩咐她的部属。没想对方竟是省城客运线上的土皇帝!这女人的背景究竟有多深?诸伟突然醒悟到,副董事长这一系列的举动,绝不是仅仅帮他们搞线路证那么简单,她之所以肯于搭手,是在不动声色地展露威势,是要他在正式上任前就明白并承认她是公司的垂帘人!是在降我!
  而此刻,副董事长仿佛身边这三个男人不存在似的,从LV包里取出化妆盒,顾自补起妆来。诸伟默默地打量起这女人。正在描眉的手指上戴着只大克拉钻戒。白皙的颈脖上挂了条细细的金链,系着颗祖母绿宝石吊坠。钻石耳钉隐在发间熠熠生辉。整套饰品显得既奢华尊贵,却又没有炫富的粗俗。那秀美的五官经过补妆越发显得精緻。她起身离席,不一会又返回。席间一直弥漫着的那股独特的香水味似乎更浓烈了些。诸伟觉得自己被这股香水味致命地盅惑了,他无端地认定这散发沁香之气的胴体一定温软柔润,而且充满活力,他心里被鼓躁起一股莫名的慾望……
  杨副局长果真到了。副董事长介绍道:杨局,诸副。
  诸伟赶紧伸出双手捧握住杨局伸出的手,说:久仰,久仰。
  杨副局长谦和地笑道:以后多有仰仗。
  诸伟慌忙摆手,不敢,不敢。杨局真会说笑话。
  副董事长说:诸副啊,这还真不是句笑话。这次市里整顿厂班车由杨局亲自挂帅。搞好了,是一大政绩。但现在举报信和上访不断,市府多次严令整顿。杨局的压力很大……你可要好好出把力。
  诸伟明白:厂班车公司指标的不正常发放成了众矢之的。他们极需有个本市在这方面有实力、有影响力的人来挡箭。虽然这一点在刚开始的时候,董事长已坦诚地告诉了他们。现在又一次在副董事长嘴里得到了印证。但他心里一点也不恼。他甚至有些喜欢副董事长这样的说话办事的风格。大家都是明白人,商议事儿完全可以直奔主题,不必弯弯绕绕,藏藏掖掖。他喜欢和有智慧的人合作。于是,他表态说:一定尽力。
  副董事长请大家落座。问也没问,便替杨局点了杯Mocha。诸伟注意到了这一细节。所谓小节泄天机,表明她对杨局的口味了如指掌,也可想见他俩的交往有多密切!诸伟曾耳闻,举报信中有杨局以权谋色的内容。莫非是她?!按说,作为男人,杨局长得实在并不出众,矮个、谢顶,却得到了这样诱人的尤物……人啊……权呐……
  诸伟陷入了内心的感慨,一时忘了提线路证的事。李华心里干着急,又觉得自己身份不够,贸然提出不妥。倒是董事长热心地提醒诸伟道:老前辈,你不是有事要向杨局汇报吗?
  诸伟这才醒过神来。于是,委婉地把线路证的事儿提了。
  杨局抚着稀疏的头顶,这样吧,先把材料报上来。看看,用什么方式从机动名额中调剂一下。不过,这事儿急不得。别一波末平又起一波。你看好不好?

  副董事长媚然一笑,说:杨局这就是同意了,诸副你就等好消息吧。她招来服务生给大家续杯。诸伟说:我换杯Mocha。其实,他对此并不讲究。因此,刚落座时,董事长征求他们意见,李华点蓝山时,他没吭声。虽然他知道,蓝山虽称咖啡之王,但百分之九十都被日本收购去。中国市场上的蓝山很难说它是真品。更何况是七里亭这小地方。他心里暗暗叹服副董事长,这女人真不简单,连点个饮品都透出她生活的精緻与精明。他不想被她在心里暗嘲为土老冒。而且,Mocha称咖啡之后,它那丰富的口味和具有贵夫人气质的副董事长有种莫名的契合 ,于是便坚持换成了Mocha。他呷一口Mocha,一股柑橘的清香气息混和着副董事长身上那股独特的沁香之气一起浸入肺腑,他觉得有些迷离……



  散场后,诸伟搭乘李华驾驶的轿车回家。行驶了会儿,觉出方向不对,便问:你这是去哪儿?
  去HZ大厦
  去那干啥?
  潇洒潇洒!庆祝你当新星客运副总
  这不成,快调头。
  今天由不得你了。都是大客运公司的副总了。今后这类应酬还少得了。今天是岗前培训。
  要去你自己去。停车。
  李华加一脚油门,说:你们这些人我见得多了……土地动迁那阵,那些局长、处长,不少人跟你一样,全是心里想,嘴上装。开始,非得死拉硬拽。去了几回,后来劲头比我都大。再请他们,吃啥喝啥无所谓。但酒后余兴节目却一定得安排好啰。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得了吧。是男人没有不好这个的。你当我没看出来,今晚你被副董迷得七荤八素的……
  诸伟听李华点破了自己刚才的隐秘心思,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他觉得这几年,自己确实陷入了一种性迷惘的混乱状态。他的这种迷惘首先有着当今社会大环境的因素。先前,他在西湖客旅当副总时,这类应酬也不少。但每次他都坚拒了。虽说这种坚拒并没能博得众人的一声道德喝彩,但他自己坚守得也还算心安理得。可这几年,他看到了太多的以权谋色、千金买笑、拥红依绿、蜂浪蝶狂,哪个贪官不是二奶成群、小三成列!朋友相聚议起这些,唾弃的少,艳羡的多。他知道,这不能只怪朋友们的堕落,而是当今社会的一种病态。一个社会,只有当官员们有不敢突破的红线,百姓才会有守得住的底线。当社会上突破性底线的人群越来越多,个个乐此不疲并津津乐道之时,诸伟末免也开始有些迷惘起来:世人皆浊我独清,自己的坚拒,究竟是恪守了道德的底线?还是在浪费生命的精彩?
  他的这种迷惘,更兼有生理的因素。首先,岁月的流逝,催人放纵。自己都快六十了,一辈子的男人也快做到头啦,性福即将享尽。他有一种赶挤末班车的焦燥、惋惜和恐惧。再次,他这辈子的性经历实在是简单得有些可怜。用唯一的清教徒式的体位睡了唯一的女人。而这唯一的女人,现在也因子宫癌开刀而不能再碰。但体内的荷尔蒙仍在分泌,却又没有渲泄的渠道,使得他这半老头竟也常有晨竖现象。但他深知,这种功能行将消失,并且是永恒的消失!……他承认,今晚遇着副董事长后,心智有些迷乱。他被她具有贵夫人气质的美丽所诱惑;也为她果敢、决断的操控力所折服;最要命的是,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沁香,鼓躁起他对女人肌肤的渴求。虽说他的这种渴求并不锁定特定的对象,而有些泛众,是对这段时间的性迷惘和体内蓄积的性需求的一次引爆。因此,今晚他的拒绝有些不够决绝。他甚至想:人也许不必时时刻刻都活得那么循规蹈矩,人生也许不需要把自己绑得太紧,唉——,在还能发生故事的时候,就让它发生些故事吧……
  在诸伟这般迷乱中,车到了HZ大厦。李华途中拨过电话。一进大厅,便有两个小姐迎上来。其中一个笑着说:李哥,这段日子上哪发财去了,好好想你哟!
  李华笑着应道:想我?哈哈,想人民币吧!这不,送红皮来了。说着,和另一个小姐耳语了一番,便领到诸伟跟前,说:这是我的老板,好生伺候。
  诸伟嘴上推却着,被硬牵走了……
  返程的车上,李华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味道怎么样?
  没干那事……
  知道,做了个波推。
  你怎么知道?!诸伟大吃一惊。刚才的那幕情景浮现在眼前:进了客房,小姐递给他一只避孕套。诸伟不接。倒不是生理上不行,而是心理上通不过。他本身尚在犹豫斗争中,小姐却硬要他带套,否则拒做。诸伟于是坚定了想法,提出两人不干事,只是坐着聊聊,而费用照付。以前,他在西湖客旅当副总时,陪一些实在不敢怠慢或不能脱身的贵客时,常用这一招。这样既不扫客人余兴,使客人潇洒得没有后顾之虑。而自己却仍能洁身自好。小姐自然最喜欢这样的冤大头。因此这招屡试不爽。没想,今晚却不灵了。诸伟虽表明了态度,那小姐仍使尽了各种挑逗技能,使得本身处在久旷而敏感的诸伟最终没能把握住,半推半就地任她做了个波推……
  她都领奖了。
  什么奖?
  实话告诉你,刚进门时,我跟她说,你是生客,不肯来,是我硬拉来的。服务成功,还跟以前一样,除正常收费外,另加一千奖金。
  诸伟一听,真是又羞有恼。他觉得自己中了圈套,被拉下了水。却又无从发作,便阴下脸,说:你为什么这么做?

  李华觉察到了诸伟的情绪,便说:放心!不是存心拉你下水。只是你总不下水,大家都玩不爽。都什么年代了,哪还有只守着老婆一个女人的男人。




  诸伟去了总公司当副总后,他们自己的车队就由李华一人负责经营。有一天,调度接洽到一笔业务。某房地产集团招待一批重要客户。在省城参观后,还要去太湖边上参观别墅群。返程时,去某个著名风景旅游城市旅游。
  负责联系的人说:车要新、要高档,车价不在乎。总共六十余人,但要订两辆五十座以上的豪华大巴。另外,再订辆中巴,全程空车跟跑,专供客人放置采购的各类土特产。
  调度带他去看了新买的尼奥普兰。对方表示OK,并即刻拍出两万预付金。调度去请示李华这单业务接不接?按说,这么好的业务哪有不接之理。但关键是这两辆尼奥普兰至今尚没办出旅游线路证。而某著名风景旅游城市的运管查扣甚严。无证车一向把去这城市视为畏途。调度怕万一被查扣,不敢拍板,请李华来定夺。
  李华连犹豫都不犹豫,说:接!这么好的业务哪有不接之理。
  调度提醒道:这两辆车的线路证还没办下来,万一……
  李华打断道:万一、万一,哪有这么多的万一。接!
  调度员又问:这事要不要请示一下诸总?
  李华不耐烦了,说:车队现在我负责。
  调度不再吭声,收下预付金,派定车辆,确定好上车地点和联系人。一大单业务正式成交。
整个行程,前面都进行得十分完美。车辆崭新、豪华,又精心做了去味处理。司机驾驶平稳娴熟。住宿、餐饮也全都高档。客户十分满意。却不料,在最后一站,在某风景旅游城市的土特产综合市场购物时被运管查扣。李华得讯后,立刻电话联系该市有业务联系的某旅游公司,租车将团队拉回。自己赶往该市处理。他约请了该市某旅游公司的张副总一同前往,找到了查扣车辆的机动大队王大队长。王大队长和张副总平时多有往来,没少吃过请,收过礼。这会儿,却跟不认识似的,见了他俩,并不起身,连茶都不沏,冷漠地点点头,问:什么事?
  张副总把来意说了。
  王大摇摇头,说:他们这次属于跨地区无证经营。而且已输入电脑了,没法更改。
  李华小心翼翼地说了许多求情的话。王大一直高翘着腿,闭眼听着。等到李华顿住话头,这才收下抖动的脚,睁开眼,呷口茶,指指张副总,说:张总跟我也算是个熟人了。能通融自然会通融。但你们这次违章的性质比较严重,又电脑立案了,实在爱莫能助。按规定,每辆罚款3——10万元。我现在唯一可通融的就是按下限处罚,每辆三万。缴钱领车。其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并再三坚拒李华提的去聚聚的邀请,把话说得很死:现在正在风头上,我今天要是赴宴了,这套制服可就穿不成。说完,捧起茶杯踱出办公室。李华知道,王大是为了避嫌躲到别处去了。事情看来没法通融。
  李华无奈只能返回。把事儿和诸伟说了。诸伟觉得六万罚款不是个小数目,便向两位董事长求助。又由副董事长出面向杨副局长求援。不一会,杨副局长那边有了回音,说:已和该市的运管局打过招呼了,让诸伟他们自己去处理具体事宜。
  诸伟和李华马上赶去。为了便于按排,又邀请了上次出面的张副总。运管局的一位马姓处长出面接待了他们。告诉他们,接到你们杨局长特意打来的电话,局里指示说:上次我们去贵市学习取经,杨副局长全程热忱接待。这次既然他出面了,就一定要妥然处理好。说着,打电话把机动大队王大队长召来。大家热情地招呼一番,正要切题。李华提议道:已到饭口了,先找个地方吃个便饭。马处、王大欣然应邀。
  李华对张副总说:你情况熟,由你全权按排。
  张副总悄然问李华:什么标准?
  李华说:以他们满意为标准。
  张副总说:有这句话就好办。
  他领一行人来到个会所。这会所在一处园林中。穿过几个石拱园门和曲廊,来到一间豪包。休息间与衣帽间里摆了几把云龙纹宝座,上有九龙图坐垫。又有一幅苏绣仕女图屏风隔开,里面有两张美女榻,大概是供女宴客不胜酒力时歇息。里间是正式用餐所在。却没有沿用传统的八仙桌,而是一张罗钿漆雕园桌,围一圈万福团花高靠背椅。主墙上挂一幅绘有古代宴饮图案的毛织壁挂。地上全舖暗红色的羊毛地毯,厚实而柔软。整套房的主色调是富贵红和紫黑色,色泽高贵,大红大紫,寓意吉祥。诸伟觉得虽是些膺品堆砌,却也营造出了一定的档次,不致辱没了客人的身份。张副总递过来点好的菜单。诸伟留神看了看,时下流行的餐桌三套车燕翅鲍都涵盖了。他知道,这样的宴请不吃口味,吃档次。便点点头递回去。五人便在休息室聊些闲话。菜肴很快上来。诸伟、李华频频劝酒。三巡酒毕,议起被扣车辆的处置问题。
  马处说:让具体经办人王大先提提处理意见。
  王大说:既然局里出面了,那就按跨范围经营,每辆罚一千。
  李华一听,差点没乐出声来,连连应道:行!行!太感谢、太感谢两位领导的关照了。
  马处沉吟不语……半天,他问王大:这案输没输入电脑?
  王大说:这案例已好几天了,早已输入电脑了。
  马处说:那——,这样处罚就不妥当。经不起查。
  李华的笑肌一下收紧,脸脖涨成紫红。
  王大问:那么按处座的意见呢?
  大家屏息盯住马处……只见马处用中指轻轻叩击桌面,半天才慢悠悠地说道:一分不罚。
  王大瞪大眼:马处,这恐怕不行!要不罚,只有删案。追究起来,你我头上这顶帽子肯定保不住……
  马处打断道:谁让你删案了。诸总,听你们杨局长说,这两辆车的旅游线路证局里已批了,是不是?
  诸伟一楞神。李华赶紧说:是呀,是呀。但因经办人外出了,所以没拿到手。
  马处说:那就好办。等拿到手,发个传真给王大。按司机忘带,查实后放行。但一定要注意发证日期,做些技术处理。
  众人先是一静场……随即拍起掌来,同声称妙。
  王大掏出名片递给诸伟、李华,说:两位老总,以后贵公司的车来我市,万一被查扣,第一时间联系我。否则,一输入电脑,机动余地就小。
  诸伟、李华连连应道:好、好。有领导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正事办妥,大家继续开怀畅饮。一番觥筹交错完毕。张副总把电子门卡分发给众人,说:各位领导请进房稍事休息。
  诸伟、李华清晨即驱车赶来。现在一番大事搞定,身心有些倦,归途又得长距离跑高速,稍事休息正中下怀。马处、王大无可推脱,觉得醒醒酒也好。便尾随着张副进了各自的房间。
  一进屋,诸伟不由叹服它的富丽、雅緻。丝绸糊贴的墙上,挂着名家字画。高仿名器散摆屋角……他有些倦,草草打量一番后,脱衣洗了个澡。正想上床休息,门铃响了。他以为是李华有事来找他商量,便打开门。谁知竟进来个碧眼金发的外国女郎。诸伟不会外语,只得用中文说:这位女士,你进错房间了。
  那洋妞会中文。她看看房号,说:没错呀。
  诸伟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暗暗赞叹张副总安排得十分精妙。把余兴节目安排得如此不露山水,确能避免许多尴尬和虚假的推诿……
  他脑里飞速盘算着:自己该怎么处置?坚拒?不能!倘被马处、王大两人知道洋妞被自己拒之门外,他们心里会留下阴影,日后必定不敢再与自己处事。接纳?那更是万万不能!那次HZ大厦做了波推,入夜,他望着熟睡中的他爱人憔悴的病容,心中充满了愧疚的歉意。暗暗下决心,只此一回,绝无下例。诸伟阻止住洋妞解衣脱裤。倒杯茶水递她,说:我们不上床,就聊聊天。
  洋妞楞了,又仿佛马上明白了似的:先生,是不是功能不行?不要紧,我们有速效针、特效丸和各种辅助手段。你只要加一笔特别服务费,我可以保你成功。
  诸伟觉得没法跟洋妞解释真相。就是说了,她也不懂。但他又不能马上放洋妞走……
  那洋妞可能遇到虚假阻止脱衣的情形多了,仍顾自脱衣,很快把衣服脱尽。诸伟望着她那雪白的身躯和微颤的双乳,突然有些心怯……他生怕HZ大厦那幕重演。他只能用个缓兵之计,请洋妞先去洗澡。洋妞闻言,扭着裸体进了卫生间……
  诸伟想定用假睡来蒙混过关,于是假寐起来。却不料因半夜起早赶路,中午又多喝了点酒,睏乏齐袭,竟真的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模糊中感到洋妞在推他,并听到她喊:电话,电话。诸伟果然听到自己的手机在响,便睁开眼,按了通话键。
  是李华打来的电话。说马处、王大已完事走了。张副总因要结算费用,还一直在等,怕人家不耐烦,让他快完事。诸伟一听,赶紧穿衣要走。洋妞却一把拉住不放,要诸伟付加场费。诸伟说:我可什么都没干。洋妞说:那是你的事。我们按场次收费。诸伟说:我身上没钱,跟我下去拿。
  碰着李华后,付了三千加场费。李华笑道:诸总真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张副总也打趣道:宝刀不老,佩服,佩服。
  诸伟并不剖白。和张副、李华算起费用。餐标每人两千,五人一万。酒水八千。洋妞每位三千计一万五。另外,马处、王大的洋妞各加两千特别服务费。诸伟三千加场费。总计四万。算清付讫。再三致谢道别。
  返程车上,李华十分兴奋。他说:花了四万,回去却稳能搞到两张线路证。这证现在私下里已炒到三万一张,合着净赚两万……还开了把洋荤,真是赚大了、赚大了!哈哈……
  诸伟没理他话茬,心里却象支了口涮火锅,各种心情象食渣一样沸腾着泛上来:扣车放行,免去罚款,似乎有些高兴。但目睹了马处、王大这类基层官员如此渎职腐化,心中又充满了愤慨和忧虑。如此蚁贪群腐,国何以堪!可他又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始作俑者和亲历者,并没有资格去抨击时弊、忧国忧民……此外,让他倍感忧虑的是,乍见洋妞雪白胴体时,自己曾有一刹那出现了激烈的生理反应……最后虽被压抑下去……但他知道,象现在这样,在下坠中坚守,又在坚守中下坠……欲望的冲击波一波又一波地袭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终究还会有下水的一天……最让他倍受煎熬的是,花六千看了场裸体秀……老了、老了,却为老不尊,竟干出这样下流荒唐的事体。此刻,他最怕闭眼。一闭眼,面前就会晃出两幅画。一幅是妻子开刀后躺在病床上,握住他的手,柔弱地对他说:以后苦了你了;另一幅是小外孙向他蹒跚跑来,举着小手喊外公抱抱……他觉得无地可容,愧对他们,便猛掴了自己一巴掌。
  咦,你怎么啦?
  脸上有只飞虫。
  哦——,李华释然了,继续吹他泡洋妞的腮儿……

  诸伟偏脸望望他,心想:做人能象他一样,看一切都理所当然,做一切都心安理得,倒也不失为一种快乐的活法。不象自己这代人,早年的教育,形成了许多条条框框和各种各式的底线。可现在又往往受不住现实的冲击和环境的诱惑,搞得”四不象“,活该备受煎熬!




  诸伟全副精力投入到公司整顿中。第一步抓车况。全公司三百余辆车建立了车况档案。并分成两类:放心车和重点车。对重点车带着机务科的同事逐一检查,和车主商量修复。第二步抓车速。在所有的车上都装了GPS,早晚高峰,派专人荧屏监控,有超速即阻止。他还每天在高峰时带人在没装监控或事故多发路段实施现场监控。这两条一抓,车速控住了,恶性事故杜绝。第三步抓服务,在全公司范围内推行《服务质量量化标准》。以新星客运公司这样的组建形式,推行这项工作相当困难。他举办了车主培训班,逐个找车主恳谈。又举办了几期司机培训班。把工作做细做透后,实施检查。但在开始阶段,却总象拳头打在海绵上,查不查在你,改不改在我。总体效果不大。诸伟接着推行末位淘汰制。累计三次检查居末位,即行淘汰,取消挂靠资格,并上报运管。这样一来,车主、司机都收紧了筋骨,十分重视检查结果。公司的有效管理渠道畅通,服务面貌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工业园区的厂企好评如潮。媒体跟踪报道,上达市府。厂班车整顿工作取得阶段性胜利。相关部门及领导都得到了表彰。杨副局长也很快得到了升迁。
  诸伟却累病了。那天清晨,他如厕完毕,正准备驱车去路检,突觉晕眩,接着喷射状呕吐。他知道这种呕吐状态预示神经方面的疾病。联想到这几天总胸闷、手麻,稍通医学的他,马上警觉是脑溢血!他赶紧在车后座高枕平躺,嘱咐家人送医院急诊。当值医生的临床经验十分丰富,一望、一问,就确定了送检项目。CT确症脑溢血后,各种措施随即跟上,病情控制住后收院医疗。
  起初,一天得挂好几个吊瓶,几乎全天都得躺床上。这使他有大量的时间用于思索:这次,死神如此突然,却又那么清晰地叩击了他的生命之门……虽然现在业已度过了危险期。但他知道这病的复发率极高,复发后的预后极差。这使他警觉生命属于自己已不会太多了!他不由得梳理起自己的人生。他觉得自己这些年活得有点忙,各色慾望让生命变成了一场劳役,最终导致了健康大崩溃。直到今天,他似乎才真正明白了:除了生命,其它一切都是身外之物这句话的含义。现在是该检讨并改变生活的时候了。不仅是改变方式,更重要的是改变生活的理念。他决定以此次发病为时间界限,退出社会竞争,专心养生。为此,他得先做好两件事。第一件,他得辞去新星客运公司副总经理的职务。住院期间,董事长几乎每天都来探望。每次都是晚上探望时间快结束时才匆匆赶来。通过谈话才知道,董事长现在也跟他一样,每天早晚高峰时带人去督查路况、车速。没什么情况的日子,晚高峰结束,必定赶来探望。这让诸伟感到十分欣慰。自己的这套管理模式得到了董事长的认可、传承。这使他放心了,也更坚定了他辞职的决心。他向董事长递交了辞呈。董事长逐字读完,眼圈发红,半天才说:我知道你这病便是康愈了也不能再累着。我不该再拖累你……可是,当初公司困难时,你出手相助。现在公司稳定了,你却要走了。甚至连一次分红都没享受过,你让我于心何忍!
  诸伟说:我去意已决。你就别再让我费大精神来说服你了。我现在还真没有这么大的精神头……
  董事长说:既然前辈这么说了,那我恭敬不如从命。说着,双手贴着裤边,朝诸伟深深地鞠了个躬。再抬起头来,已是泣不成声:谢……谢,谢谢。谢谢你的辛劳,谢谢你的指教……
  诸伟也一时泪流满面……
  董事长怕诸伟情绪过于激动,抹泪离去。
  第二件事,他得处理掉车队的股份。李华每天处理完车队事务就赶来医院陪诸伟。目睹了当初诸伟病情危急时的情形。也多次向医生打听过诸伟养病需要注意的相关事项。因此,当诸伟提出要把股份转让他时,李华爽快地说:好,你是该彻底退休,好好养生了……你说个价。
  一百万。
  不行!李华猛然摇头,这些车的残值少说值四百万……最少也得给两百万。
  诸伟笑道:哪有卖家低抛,买家高接的道理。
  李华一脸正经的神情:我李华有自己做人的原则。社会上,你捞多少都可以。多捞是本事。但绝不可以趁朋友之危杀价。两百万,说定了。我马上去筹款。
  再来时,他告诉诸伟,他用一套房作抵押贷款。银行给了一百五十万的额度。诸伟的帐号他知道,已打进诸伟的帐号了。
  诸伟点点头说:我收到短信了。
  李华递过来一张纸,说:这是余下五十万的欠条。你是知道的,车辆保险集中到期了,手头资金有些紧,只能打欠条了。
  诸伟说:那就一百五十万。他不肯收那欠条。
  李华说:你不收欠条,我就不接你的盘!说句心里话,这两百万连车辆的残值都不够,更别提能一直分下去的股份红利。他坐到诸伟的床边,动情地说道:诸总啊,往后,我不叫你诸总啰,叫老哥。老哥呀,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可能就是你今生能进的最后一笔大额款项了。可老弟我,还年青,还能拼搏,有的是挣大钱的机会!因此,你无论如何都得收下。我会尽快兑现的。

诸伟只得收下欠条。他觉得自己收下的不是一笔钱。收下的是一枚人性的真核。它或许会被污染、被侵蚀,但它不会被磨灭殆尽!




  然而,这五十万的欠条却迟迟兑现不了。李华在后来的经营中摊上了两件大事。
  为治理污染,某大型制造业集团外迁。向社会公开招标几十辆接送厂班车。李华开始没把这事儿放心上。他觉得这机会好是好,但超出了自己的竞争能力。诸伟主政的时候,也有过大厂厂班车招标的事。李华跟着去谈过几次协议。诸伟谈这类协议有一条铁则,凡五辆以上的厂家提出要配新车,诸伟必定提出要签三年以上合同。否则,宁愿放弃。开始,李华对此不理解。诸伟跟他说:经营最怕跌入泛客户主义的泥坑。大客户不一定是好客户。从某种程度而言,客户越大,风险也越大。万一情况有变,经营恶果很大。具体到厂班车业务,就会造成大量车辆闲置。之所以会造成这种现象,是由厂班车业务的特殊性和潜规则决定的。协议一般是一年一签。如果双方满意,可以续签。话是这么说,但往往因厂家主管人员变动或别的客运公司的公关攻势而发生换签。而签约期集中在年底,如果你被换签了,又没能签上新约,那就多半签不上了。来年,你的车辆,要不没证偷跑旅游。抓不着,是你运气。抓着了,3——10万罚款。挣的不够罚的。要不,你的车就得闲置起来。问题是,大部分的车辆都是首付加贷款购置的。停下来,没了营收,拿什么还贷?车辆是抵押着的,一去法院告你,车辆立马被贱拍。因此,李华知道这招标的消息,心动是动过,但还算有自知之明,并不准备参加竞标。
  那天,李华接到副董事长打来的电话,要他去凯雅大酒店1908号房间找她。凯雅大酒店是省城最高档的写字楼。副董的公司在那办公。她找我干吗?!李华带着这样的疑问来到凯雅大酒店。
  李华第一次来。副董带他逐屋看看。外间是会客室,摆一套法国产的黑皮沙发,沙发前摆一只欧式红龙玉茶几。屋角配置了绿植。进得副董的办公室,李华大吃一惊,竟是堂红木办公设施。李华摸摸看看,觉得木质滑润、肌理紧密、触感极佳。不由叹道:连办公桌椅都是红木的,真够豪华的!副董笑笑:不够高档,只是非洲花梨。不过,倒是上门测量、绘图定制的。里间另有一屋,门关着。副董说:这是休息室,却并不开门。李华也不提参观。副董事长一边请李华坐下,一边说:楼下还有一套是员工办公的。两人坐定,说几句闲话,便转入正题。
  李华问:副董事长叫我来有什么事?
  副董反问:某集团招标的事,你如何看法?
  李华冲口而出:跟我们没关系。转而一想,副董特意问自己这个问题肯定有原因。自己这样直白地回答显得太粗浅,便笑着补充道:用句流行语,不是我们的菜,嘿嘿。
  你真这么想的?
  是啊。
  那就大错特错。
  噢——,李华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情。
  这应该是我们公司今后发展的主要方向!她见李华一脸茫然的神情,笑笑,并不急于马上说下去。拉开抽屉,掏出一听铁罐中华递过来,你随便。又点燃支女士烟,吸几口,将烟缓缓吐尽,说:随着我国劳动力利差的缩小,外资投资潮也在发生相应的变化。低端的搬迁东南亚,高端的返回欧美。这几年,工业园区的规模在固化,甚至在萎缩,就表明了这一点。我想,这一点,你在现场也一定感同身受。因此,我们公司一直以外资企业作为经营重点的方向要变!否则,将陷入被动。
  李华心里暗暗赞同。他虽然没有从理论上来宏观剖析的能力。但他从自己的实际操作中感受到了这一点。这些日子,他没忙别的,一直在忙他车队服务的几个外企的接送线路的调整。这些企业的生产规模调整了,员工减少了,接送路线三线并两线、大车变小车,弄得他又忙又烦……
副董事长又说:这次某制造业集团外迁是一个重要的信号。治理污染现在是头等大事。有污染源的大企业外迁是一股必然的趋势。这对我们而言,是个很大的潜在市场!一个市场在萎缩,一个市场在新兴。我们必须看清这一点,把握住发展锲机,你说对不对?
  听副董事长这么一说,李华觉得自己象个在山沟里打转的人一下被领上高坡,看清了前方的路。他打量一眼坐在面前的这个女人。觉得她既富贵美丽,又冰雪聪明,称得上人中凤凰。但他对她心存提防。他知道这个女人请他到这里来,好茶好烟待着,决不会只为了听听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自己不在这个档次上。她对自己必有所谋、必有所用!他心里闪出一丝农民式的狡诘。他觉得不能顺着她的话茬说,不妨先唱唱反调,泼泼冷水。这么一想定,便说:对你而言,确实是个潜在市场,而且还是个双黄蛋。既是厂班业务,又是客车销售。可对我而言,却没有什么实际价值。菓子虽大虽甜,但树太高。
  副董事长嗅出了他的提防,心里暗自一乐。她喜欢和精明的人,至少是自以为精明的人谈事儿。这才不会瞎胡扯。于是,她把这次找李华谈话的真核吐了出来:这次,公司准备投标。董事长为这事专门回老家,找总公司汇报去了。问题是所需资金量太大,总公司不一定会马上批复,肯定要进行可行性调研与分析。那样就很可能错过招标期。因此,公司想探索一种新的经营模式。一种集民资搞规模经营的模式。准备公司投一部分,下面的车主投一部分来共同经营。你是车主中的大哥大,听说有几千万资产,是不是?哈哈,别谦虚。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李华听了这番话,并不立即作答,脑里却急速思索起来:形势还真如这女人所说,的确是个巨大的市场。自己不能坐失先机。万一将来外企班车有闲置时,也好有一个回旋余地。再说了,这次是公司出面投标,风险方面会稳妥得多……这么一想,他问道:公司要我投几辆?
  副董事长伸出两根闪着柔润光泽的手指晃晃。
  两辆?
  你真会开玩笑!二十辆。
  什么?二十辆!二四得八,得八百万资金……我没有,也筹不到!
  四百万行不行?
  十辆?
  不,还是二十辆。她见李华不解地瞪着她,便又说:先付百分之五十首付,余额给你两年期的无息贷款。厂家今年给了我一千万的额度,我一次给你四百万,怎么样?
  李华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不由得大为心动。四百万,大不了再拨出三套房去银行贷款。即使贷不出,这点钱,村里借也能借出来。但他马上告诫自己不能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下来,于是他继续哭穷道:这四百万的首付,我也拿不出。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是个千万富翁。光房产就有七八套。现在有抵押物的经营性贷款,银行很容易就批下来。
  你怎么连我家底都知道?李华惊讶得连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大概是李华的惊诧的神情过于夸张。副董事长忍俊不住,喷出笑来,而且还一时刹不住,咯儿咯儿地笑个不停。屋里热,此刻她只穿了件蟹青色的紧腰驼绒衫,胸颤明显。更兼两腮桃红,两眼晶亮流汁,这番娇美模样足能煽乱每个男人的心。
  这女人有些妖!刚还是一派业界女强人的态势,这会儿却是个清纯小妇人的撒娇模样。李华的心有些迷乱。
  李华的迷乱神情马上被副董事长觉察到了。这几乎是她和男人独处都会出现的必然情节,抑或是她刻意要营造的一种氛围。起花心的男人往往弱智。许多难缠的谈判往往就此转入顺境。此刻,李华的戒备之心有些松懈下来,利害之间的权衡偏向获利的计算了……但眼下毕竟是笔事关八百万的投资,李华感到心里不托底,他迟疑着……
  副董事长见李华不应声,知道他心已动,但尚需最后的推力,便走到他跟前,拍拍他的肩,说:我还可以给你一个优惠,车价按厂家给我的价给你,我一分不加。当然这只是给你一个人的,你不能和别的购车主说。她见李华还不点头,便添一句:放心,有我替你撑腰。
  李华大为心动,但仍感极需进一步的保障,便一把抓住拍在自己肩头上的副董事长的手,脸涨得通红,说:你这是哄人上马,我心里还是不托底。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我有一种特殊关系。
  什么特殊关系?
  你懂的……
  啊——,这回副董事长的惊诧更胜于李华的惊诧。虽然,就在这套房里有不少的男人都这样要求过她。而她为了大宗销售业绩也曾销售过自己。但那些都是些达官大佬。而眼下却是个农民!她先惊后怒,真想抽手给他个耳光。可一想,慢!这事还得细思量。董事长去总公司汇报去了。但那不过是去讨个行政许可。总公司很可能不会出资。而她也不想总公司出资,以免将来处处受制。向下筹资这是最好的模式。而要执行这种模式,眼前的这位仁兄就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投了,就会有羊群效应,其它车主都会跟上。那可就是一笔几十辆大客车的销售业绩。这笔销售利润本身就不菲。而且这笔生意做成了,年底冲量也就上去了,厂家返率又能提高一个档次。全年算来就是几十万的差额。更重要的是,这模式成功了,将来可以一直沿用,效益真是不可估算!这么一想,她的怒气慢慢平息下来……但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农民、农民又怎么啦?如今的人不论阶层,论身价。眼前的这位也是个千万富翁。而且身材强壮彪悍,浑身散发着雄性荷尔蒙气息。不似那些达官大佬,大腹便便,猴急无能,得靠吃药才能办事。虽然,她行性事,从来经济利益的考量往往大于生理的需求。但今天却不知怎么了,大概是生理周期的关系,她对手下按着的坚实的肩胛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心理障碍渐消,甚至有些脸红心跳起来……
  李华这种场合经历得多了。他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男的提出性要求,女的不厉声斥骂,不搧你大嘴巴子,那就是默许,至少是在犹豫。这时,男的必须果敢!否则,必定坐失艳机!于是他一把托抱起副董事长,径自向休息室走去……

  不一会,里面传出嗲语:去!先洗澡。



十一


  一支崭新的豪华车队浩浩荡荡地往来于省城和某制造业集团外迁的县城间,煞是风光。然而,这样的风光只维持了一年。这项制造业越来越萎缩。下属的分厂,有几家完全停产;有几家大幅度裁员;有几家改变用工形式,就近招工。厂班车的需求量大大缩减。李华虽没少设宴、陪泡妞、塞红包,第二年的协议也续签了。但仍有近半数的新车停着晒太阳。而这边厢,又有一期购车分期款到期了。李华因营收锐减而付不出。副董事长催促无效,便警告说将起诉法律。一对为钱而上床作爱的男女,又将为钱而对簿公堂。

  此事干系重大,各方面都出面调停、施压。竭力避免事态走到最后摊牌的地步。。
  好在当事双方都是明白人。副董事长明白自己官司必赢。但问题是这些车怎么变现?厂班车市场很小众,手续又复杂,因此变现很困难。那些车还得晒太阳。唯一的变化是,原来是李华的车晒太阳变成她的车晒太阳。
  李华明白自己的损失更惨重。封车抵债,残值羊肉当狗肉卖,损失当以百万计。这且不说,还有更严重的后果在等自己。这么多的车辆封停,自己从哪里再调这么多同类型、同成色的车去顶某制造业集团尚在营运的接送任务?如果调集不到,造成停产,这天大的违约责任又如何担当得起?事到如今,自己只能低头屈膝。
  于是,双方在董事长的调停下,达成了协议:李华拿出两套房的相关证件抵给副董事长,并写了张欠条。写明逾期不还,债权方可申请法院拍卖。副董事长给李华三个月的宽限期。双方签名画押,并经过公证。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春运开始了。李华的车没有春运资质。跑春运是违法营运。但情势逼得他顾不得了。当然,经过这些事,他已然不是个莽撞之夫了。没资质的车跑春运被查扣的概率太高。他得寻找保护伞。凭他的人脉,很快找到了。贵州某地区的黑势力勾结某些公职人员,组成了一条巨大的利益链。只要和他们搭上线的车辆,不管是否具备春运资质,都能一路畅通。偶有被线外人员查扣,疏通一番,也往往轻罚放行。这年,贵州该地区的农民工客流特别旺发。一车一趟就是好几万营收。营业款都用蛇皮袋盛,大把大把的票子点得他手抽筋。可惜,他只是这些票子的中转站。相当一部分票子流进了不知谁的荷包。剩下的流进了副董事长的荷包。当然,那两本房产证是赎回了。
  难关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顺利地介决了,这是李华始料不及的。他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谁料有场更大的祸事在等他。春运末期,返程的农民工稀了,就不是客等车,而是车等客了。五十几座的大巴往往得揽客两三天才能满员。春运这生意,赚就赚在满字上,否则不赚还亏。那天,李华的车没揽满客。李华电话指示司机在当地留宿,第二天揽满再返。宾馆里全是没揽满客,准备第二天再揽客的司机。这些人都是辛苦赚钱快乐花的主儿。一个春运跑下来,荷包都满满的。平时又相识,于是聚在一起赌钱。李华那个司机那晚手气特旺,赢了不少钱。输钱的司机起哄,要他请客找小姐。宾馆暗中有配套服务,一人一妞散去。李华司机那妞特会来事。事毕一定要司机请宵夜。司机想这钱是白来的,更兼那女人对味,便欣然而去。两人情浓,回来又嫖,一直折腾到天明。原想,白天再眯一觉。谁想客流上来了。客满就得发车。一路顺利返回到浙江境内,司机瞌睡上来了。一百多码的速度,开着、开着,竟睡着了……撞着栏杆翻了车。造成四死(两个当场死亡,两个抢救无效死亡)、四十几伤的特大事故。
  李华得到消息,三魂去了两魄,嘴里直唸:家破人亡了!这回真要家破人亡了……谁也想不到,这么大的一个事故,最后,李华只是脱了层皮……
  诸伟是过了些日子才知道这件事的。他打电话给李华,问是否需要资金支援?李华说:不用。这事儿已基本解决了。他个人赔了四十万。这点钱还玩得转。
  四十万就能把这事解决了?诸伟觉得匪夷所思。他经手的事故多去了。这样大的事故没几百万根本摆不平。他问李华:你使什么手段了?
  李华说:说了你还别不信。那时,我正愁得要上吊。黑道上那包车头儿带着个人来找我。那人对我说,你拿出四十万,我替你把事抹平。但有一条,让你签字,你就签。签了得认账。其它别打听。
  诸伟提醒道:别是诈骗!
  李华说:开始我也不信。那黑包头说,看中我有车辆实力,人也是块江湖上混的料。希望年年春运合作,所以才出手相救。后来,我看透了,他们是利用这案子,里外勾结起来在保险理赔上做手脚,趁机大捞了一把。告诉你啊,老哥,这里的猫腻多去了。比如高赔低付。车祸发生在浙江,按浙江的高标准赔进。人是贵州农民工,按贵州低标准付出。又有黑势力压着,没人敢闹事。另外还有……嗨,不说了,我答应他们守口的……
  话机里李华还在继续说道:老哥呀,经这事儿,我算是悟透啦,这世道,全正,走不通;全邪,也走不远。做人、办事得正正邪邪才能混……老哥,你说对不对?你说……
  诸伟无可作答。他做梦都想不到,这样一起严重到几乎要上报中央的重大交通事故,竟然被一些人这样操作解决了。虽然里面的黑幕,他无法彻底了解,但他感到了一种全社会的溃烂和全民价值观的混乱,心底陡生一丝焦虑:世人如此,何以撑国……
  这又一次地触动了他近期思考的一个焦点。彻底退下来后,他在思索和总结自己的一生。他感到自己之所以能在这段巴士岁月里几经沉浮而最后免于沉沦,应该说和自己儿时和长期受的正统的价值观的教育是分不开的。自己的切身体会和现在的社会现状,使他深感开展和培养国民价值观教育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但他知道在这么大的社会课题面前,自己是无足轻重也是无能为力的。他在思考如何找到一个小小的抓手,尽些许微薄之力,他在脑里蕴酿着一个捐款计划。他想向他的母校图书馆捐笔购书款,树立价值观的教育从娃娃抓起……但这计划还只是处在萌动状态,并没有启动……
  电话里又传出李华的话音:老哥,那五十万还得拖些日子……我会尽快兑现的。
  诸伟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五十万的兑现问题。但现在却突然希望这五十万真能尽快兑现。因为这五十万能兑现了,第一,说明了自己创建的车队脱离了经营困境,虽说自己已不参加车队的利润分成了。但车队能继续服务于社会,长期为国家提供几十个就业岗位。而这正是诸伟对自己今生价值的一个重要慰籍。第二,他突然冒出个新念头,等李华兑现这五十万时,自己再拿出五十万,凑齐一百万,自己拉他去母校,把这笔款子捐给学校图书馆,建立一个购书基金会,让对娃娃的价值观教育长期化……想到这里,他欣慰地笑了,高声地对着电话喊道:好啊,等你兑现了,我要作一项最重要的投资。
  电话那边,李华楞了,老哥,你还投资啊!什么项目能告诉我吗?
  诸伟朗朗笑道:等你把五十万兑现时再告诉你,我还想找你合资哩。
  好啊!老哥,我李华这辈子就信服你老哥一人。你老哥看准的项目,一定不会错。说好了,还五五开。
  诸伟心里偷乐,真要知道是这么个投资,你还会五五开嚒?可他心里充满了期待!他是多么期待李华到时真能五五开。他还期待有更多的人来投资!合力驱尽雾霾,还人间一个朗朗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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