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17-01-30 14:54 作者:贺田居士
一
十万官兵转业北大荒,使该地区的性比例一下严重失调,单身官兵娶妻成难题。
老场,一个十八岁还尿夜炕的大姑娘,竟有几十条汉子追……这关乎军心,兵团于是广招女盲流。所谓盲流者,便是无户籍的流动人口。鲁、豫、皖一带农村都传,到兵团能咬上白馍,顿顿起油锅炒菜,还月月发现钱。于是涌来了不少女盲流。
盲流婚配常起连锁反应。姐嫁了招来妹;姨表介绍堂亲;这村招呼那庄。都是早嫁的女眷居间撮合。
有人替魏根旺张罗。
这魏根旺是个老铁道兵、畜牧排长、党员、政治条件不错。可体貌勉强:微驼背、屎黑脸、双眼布血丝。
头回相亲,女的到了。根旺还在刨圈,闻讯急急赶来。见那女的,园腚大奶厚嘴唇。他中意极了,心说:是块生娃过日子的好料!手摸脑勺,站那嘿嘿傻乐。女的见他,许是跑急了,脸涨成猪肝色,还汗津津地油亮。因刨圈来着,发间沾满了碎粪碴。女的一撇嘴:等回话吧。起身拍拍衣襟走了。介绍人送那女的回来,吞吐半天:……她说了,瞧你那身板,将来过日子,别说吃香喝辣,怕连喝粥都捞不出稠的!
这话如蜂针螫心。根旺立誓:这辈子定叫媳妇吃上香,喝着辣!
他向连队申请住房。考虑他是个援朝老兵,便特批了。他早晚两头上地里去刨鼠洞掏粮,很快把仓房堆爆了。接着,拖坯砌圈、抓猪买鸡、牵鹅赶鸭。不过一年光景,他家里,鸡飞柴垛打鸣、鸭伏草筐下蛋。猪哼鹅叫,一派兴旺。又抽空拓了不少荒地,种了各类蔬菜。还把山里长蘑菇、木耳的树枝枝拖回来放屋后的林子里。想吃盘木樨肉,撸木耳就象上园子摘菜似的。想来道东北名菜——蘑菇炖小鸡,也是心想嘴到……
谁还能说,跟了根旺,这辈子就别指望吃香喝辣。天天都行,分分秒秒的事儿!
可就这条件,根旺还是相不着亲!说到底,工资都一样,挑丈夫谁不挑个顺眼的、壮实的。
眼瞅着别人的孩子都能爬能跑,会喊爹叫娘了,根旺却还单着。他是身急心急。三十来岁,正是男人旺时,身子自然有需求。但忍一忍也就过了。最难熬的是心底那股煎劲。他爹临终时,肝腹水涨得肚子鼓颤颤的,攥住他的手,上气接不着下气地嘱咐道:快……快娶媳妇,多……多生娃。咱家三代单传……到你这辈得旺、旺起来……当时他使劲顿着头,哭着允下了。可相亲一场接一场地失败,咋个生娃?别人以为他是仗着日子肥,有些挑,劝他降些标准。他急扯白脸地说:是个女的,能生娃就成!
有人撺掇他向王家媳妇进攻。那年春上,拖拉机手王正发扑救荒火没能跑出来,遗下了寡妻少儿。那人鼓动道:买牛添犊,是桩合适买卖。
根旺闻言,脑里浮出王家媳妇:那女人,长得眼是眼、鼻是鼻,肤色白亮,身材娇小。搂她就是搂仙女!虽说是个二茬,但度过日子的女人知脾性。听说,王正发在时,每天回家,都是小媳妇擦的背。这家伙真是当男人当成了仙!他幻想着自己也能登仙,便决定发动攻势。
北大荒天寒地冻,居家过日子,柴禾最稀罕。王家因缺了男劳力,柴墙比谁家都矮,站墙外都能望见屋里人影。根旺见天拾一爬犁柴拉进王家院子,劈好、码齐。没仨月,王家柴墙又比谁家都高,近墙都瞅不见屋。
大伙觉得这是件两合适的好事,都想促成它。有人往王家媳妇耳里吹风。那天,根旺码完劈柴正要走。王家媳妇捧着块新毛巾走到他跟前,替他把额头汗擦干。“根旺兄弟,你的想法,嫂子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可这事儿不成。”根旺小眼瞪园:“为啥?”“嫂子大你许多。”根旺松口气:“女大三,抱金砖。我稀罕。”“他爹刚走,我想守三年。”根旺眼一亮:“该的,那就等三年。”王家媳妇双眼噙泪,还想说些啥,却没说出来,叹口气,转身进屋。
这天,根旺寻思,附近林子尽是些细柴了,不抗烧。就去远处林子拾柴。果然寻着棵大站杆。锯巴锯巴装了一满爬犁。重是重些,但还拽得动。只是上坡特费劲。山间有风,人迹又稀,雪道上堆着浮雪,阻着爬犁滑行。根旺手脚并用地往上拽,拽得脸都快贴地皮了。有几处浮雪太厚,一时拽不上,反拖着根旺往下出遛。根旺赶紧攥住道旁的小榛条,缓过劲儿,再伸手抓住前面的榛条,一把捯一把地往前拽,额头掉下的汗珠子把浮雪都砸麻了。根旺心想:我一个青壮男劳力要整一爬犁好柴都那么费劲,她孤儿寡母的可咋整?算是帮着她的为难处了!这么想着,他铆足劲儿拽,拽上坡顶时,人都累散架了,便停下来歇息。
岗上能望着连队了。村庄上空笼着炊烟,渺渺如仙境。根旺心想:这会儿,王家媳妇和她娃正暖房热屋里呆着,热菜热饭吃着,
小日子温暖而惬意。这么一想,嘿嘿乐了,使食指一刮额汗甩了,心里喊声:值!
岗顶风紧,根旺觉得汗背发凉,便赶紧起程。过了岗,地势平坦,雪道硬实,爬犁拽起来轻省些,便生了闲心。他想象着王家媳妇见着这爬犁好柴后会咋样?准忙不迭地取出毛巾来给自己擦汗。一手扶头,一手轻擦,袖管里透出阵阵体香……以前,每每这时,根旺心醉了,会产生出一种错觉:自己是这家的爷啦!想想马上又能尝着当爷的滋味了……他身心大爽,乐得唱起曲来,边唱边拽,天擦黑,终于把满爬犁柴禾拖到了王家。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院内撒满了柴拌子,菜地被砸得稀巴烂。王家媳妇满脸淌泪地在码柴垛墙。一问才知道,白天,她娃和群孩子进林子拾柴。为争根粗枝枝,和个嘎小子掐了架。那小子拿话损他,你有爹送柴,和我争啥?恼得她娃用树枝抽他。嘎小子边跑边喊顺口溜:丑爹丑,赛头牛。有丑爹,不用愁……小子腿快,娃撵不上,气得回来就用二齿钩把柴墙拉塌,把园菜砸烂。说是不烧他送的柴,不吃他种的菜。气得王家媳妇第一次用柴拌子揍了娃。那娃哭着进了前屋,还把门顶死,谁都不让进……
根旺听了,稍一楞怔,啥话没说,默默地跟着王家媳妇拾柴码墙。折腾半天才恢复原貌。根旺去解新拉来的那爬犁柴。王家媳妇拦住不肯收,说:娃这道坎,我迈不过……你别再把心栓我身上,误了岁月。根旺说:人帮人,该的。嫂子,你别往旁里想。刚才我想定了,我收……收心了。说完,麻利地卸下柴禾,拽起空爬犁向院门走去。
王家媳妇轻喊:等会儿。说着进了屋。不一会,拿来一干一湿两条毛巾。她使干毛巾轻轻掸去根旺身上的碎木屑,又拿湿毛巾替根旺擦拭脖根的汗。有股男人的体味钻入了她的心肺……这男人气是那么熟悉而又久旷,那么疑似却又迥异。几乎把她的泪逼出来,一股凄凉爬满了心头……她细心地替根旺摘着发间的碎木屑,轻声说:太多了,摘不净。这会儿,孩子睡了……要不……上后屋……洗洗去……
这话,根旺听着象雷!他怔怔地望着王家媳妇……那个她,脸飞红飞红,胸一喘一喘……他知道,这一步要迈进去,说不准今夜成仙!腿欲迈心却拦:别!这屋眼下不能进。硬成事会毁她母子情……
月亮在絮云间穿行,时隐时现的。仿佛它也纠结,该不该照着根旺进那屋……最终,它照见根旺逃也似的背影和那只慌忙中忘了拖走的空爬犁。
月的银辉泻下来,犁头上铁丝拧成的牵绊儿一闪一闪地亮。
二
根旺暗暗自责:前些时日,光顾着追王家媳妇了,工作有些松劲。现在说开了,该净心啦!
清晨,他去巡圈。猪们嗷嗷叫着围上来。怪了!往昔巡圈,这时分,猪们还酣睡。你拍拍它腚,它耳朵搧搧,哼哼几声,算是应承。眼下是饿相!后来的几天,他又遇着这番情景。他发现猪饲料中的豆粕含量跟从仓库领的豆饼数量不相称。心一惊!莫非有人在克扣饲料?他寻思:干这事儿,几个知青饲养员不太可能。唯一的嫌疑就落在了庞统计家属唐美儿身上。
这唐美儿可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名人。她有名,一是因为她的美貌。明明全是中国血统,却长得跟混血二毛子似的。而且身材丰满得撩人。二是因为这美人儿的婚姻经历。相书上有言:女人貌美黄睛必克夫。不知真假。但在她身上挺灵验的。明面上,她已经历了三个男人两段婚姻。第一个男人未婚先亡。那天,两人在打石场搞浪漫时遇着了狼。男的拼命抡锨掩护女的夺路逃命。自己却让狼群撕了。这事上了民间口水报头版头条,一时疯传千里。第二个男人,即她的头任丈夫,在一天后半夜猝死。医院诊断是心梗。口水报消息:女的太贪,夜夜要那事,男的累得引发隐性心病而亡。第三个男人,即现任丈夫庞德。他是队里的统计。农工的派活由他说了算。他对新寡的唐美儿特照顾。三照顾、两照顾,连床上的活儿也照顾了。宁挨处分都一定和发妻离婚,带仨儿子和唐美儿组建了新家庭。不知是唐美儿克性太重,还是老天看不下眼去,给了个现世报。庞统计在一次验收木材立方时,让散垛的园木压了腰,成了个下半身瘫痪。家里、家外全指唐美儿一人操持。俗话说:儿子及腰,父母讨饶。三个半大小子,吃口重,见肉就抢。唐美儿今年一下抓了两头仔猪养活着。莫非她克扣猪料往家捎?
根旺心想:这事儿可得先查证落实了。他发现,每逢唐美儿糊料,锅里的豆粕含量就明显少。又暗中观察到,唐美儿把克扣的豆饼先装进只面口袋。等中午,别的饲养员上食堂吃饭时,拎出塞褥草堆底下,天黑后再拎家去。根旺气炸了。这不明摆着挖社会主义墙角吗?他决定抓她个现行。那天,他瞅见唐美儿又把半口袋豆饼塞进褥草堆。下了班,他预先在褥草堆中伏下。天擦黑时,唐美儿果然来拎那袋料。根旺一把扼住她的腕,来了个人赃俱获。
谁料,这一把抓得太突然,吓得唐美儿尖叫一声便倒在根旺怀里。根旺头一遭这么肉贴肉地搂女人,只觉得她软软的、温温的,浑身散发出好闻的气息。这气息和王家媳妇的体香有些相似,却更浓、更撩人。根旺有些晕神……想放下,却又莫名地舍不得,便怔怔地望着……好一会儿,唐美儿醒了,见根旺搂着自己也不挣脱,媚然一笑:“是排长呀,可吓死我了。”
根旺见她醒了,赶忙推开,站起身,后退一步,板下脸:“你这是干啥?”
“猪断食了,整几块豆饼。”
“咋能干这糊塗事!走,去连部。”
“干啥去?”
“由连领导处置。”
唐美儿慌了。她知道,这事儿上纲上线便是盗窃国家财产。她一把抱住根旺双腿,恳求道:“排长呀,我家男人瘫、孩子小。我要是被抓了,一家人日子还咋过?”
根旺闻听此言心一软,感到处理这事儿还真得往细里想。上报了,连里只能上纲上线来处理,要不,怎么服众……他见唐美儿朝自己跪着,泪汪汪的模样,赶紧去扶。那股好闻的气息又一下扑鼻钻肺,把心化柔了。寻思了一会,吩咐道:“把豆饼拎回圈,跟我走。”
因防疫的需要,猪舍和村庄隔座小山包。走机耕路,得绕山包多半圈,挺老远。可要是穿山林而过,那就跟走弦似的,近老鼻子了。天色渐黑,根旺决定翻山。
漫坡的小柞树浓浓密密地遮没了山道,坡脚有许多高大的杨树、挺拔的白桦,也间杂些核桃楸、黄菠萝一类的珍木。正是林鸟归巢时分,每一次,成鸟盘旋着归巢,树梢都响起一片雏鸟争哺的啾啾声。根旺听了,心里起了感叹:鸟儿还公母双双哺雏哩。她家,男人瘫了,就指她一人独力养育三儿,真够不易的!这么一转念,一直还在纠结的心事便有了答案。这回替她瞒下了,也不汇报了。怎么说,她是我的部属,平时干活也挺不惜力的,该帮衬就帮衬些。反正队里没啥损失,算不得丢了原则……
唐美儿跟着根旺走,心里直打鼓。这是去哪?莫不是捏着短儿了,领进林子要干我?!她被自己的猜想激得全身烘热。只有她知道,自己多渴望有个男人干她,而且夜夜都干!前面的三个男人都是高频率干着、干着,突然掉的链。前两位还好些,夫死妻改嫁,通行的。可眼下那位瘫炕上了,拿他咋整?只得守着。那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庞德认定是她克他,心里怨恨极了,漏夜没句贴心话,也没有小动作。守的可是份百分百的活寡。她也谋划过找个地下相好。可有了前三例,男人避她、女人防她,难以成事。眼下有戏了!她有些莫名地兴奋起来。但望着根旺的背影,又有些犯嘀咕:……丑是丑了些,弱是弱了点……咳……有比没强!再说,有了这事,私拿豆饼才能彻底瞒下……
她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跟根旺走,翻过坡了,出了林了,根旺却一直没有她盼望的举动,心里有些失落,还有些害怕。他是诳我回村送连部?后来,她见根旺顾自往自己家走去。刚凉下的心又呼地热起来。噢——,林里干事没家里从容!所以领家来了。她心里乐了:嘿,还真让我猜着了。大晚上领家来,还能干啥?一会儿,自己主动些,免得他端着排长架子,一时抹不下脸。时间耽搁久了,老庞在家会猜、会急……
根旺把唐美儿领到仓房前,开了门,掏火点上灯。回头一看,唐美儿不见了。细一寻,只见唐美儿脱衣铺地,自己仰躺着。根旺一时楞了:“你这是干啥?”
“领我来这,想干啥还用问吗?来!”唐美儿说着,竟解起裤来……
“你胡咧个啥?”根旺急辩:“猪断料就掉膘。领你到这来,是让你扛袋料走,先续着喂。”
唐美儿楞了……沉默了会儿,又媚声媚气地笑了,柔声道:“排长,咱俩还是好上吧。你憋屈,我饥荒。两厢情愿,不上法院。”说着竟褪下裤,露出两条白得晃眼挠心的大腿来……
“别、别,这事儿不成!快提裤,快扛料走人。呆久了,咱俩都撇不清。”根旺赶紧开了仓门,退了出去。
唐美儿双眼闪出泪光。缓缓提上裤,扛袋料走到根旺跟前,一字一板地说:“你是条汉子!”
夜间,根旺躺炕上,觉出自己变怪异了。满脑瓜晃动着唐美儿的身影……都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浮现刚才那一幕幕场景:自己坐褥草上搂着唐美儿,那身子软软的、香香的,胸脯高高耸着,摇摇颤颤……一会儿又见唐美儿躺仓房地上,裸着白腿朝他招手,来!快来……惹他满身燥……
怎么啦?被迷上啦?兴许是……可不成!你忘了入朝那件事和师长那番话了?那年,他们师的一个参谋,马上要提了,却突然被关押了。说是犯了国际男女错误。起初,都传要挨枪子儿。后来查明是帮朝鲜老娘们反过来主动调戏的他。他当时都慌得哭了.绝对没有一点主动的动作……最后,人虽被开释,却提前转业回国。在宣布处理决定的会上,师长说,我们共产党人的一生有两条生命。一条肉体的,一条政治的。一犯迷糊,就能把自己政治生命毁啦……他不由得暗暗告诫自己:魏根旺啊魏根旺,你可得灵醒点!心中那股子燥劲才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隔些时日,根旺估模那袋料快喂完了,便对唐美儿说:我送去不方便,你来扛些走,多扛点。
“不了,欠情报不了,我心里不安生。”
“那断料咋整?”
“我再想别法。”
“可不能再打豆饼的主意!告诉你,饶过一回,决不饶第二回!”
唐美儿双眼巴巴地望着根旺:“要不,你教我刨鼠粮。”
根旺虽不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句古话,但这道理他懂。他觉得这法子能解决断料问题,也能领人走正道,便允了。
下了班,两人去了豆地。根旺先教她择地。又教她如何找洞、刨鼠道。示范了几下,就让唐美儿试刨。哪料,唐美儿才刨没几下,冻土屑便溅到蹲一旁观察的根旺眼里。根旺揉出了泪水都没能把土揉净。唐美儿把衣脱了铺地上,一把将根旺按坐下,用舌头舔起来。根旺寻思没别的法子,只得顺从地让她舔。谁知,这一舔不要紧,唐美儿的口息、体香薰得他晕神,双手冲动着想去搂唐美儿的腰……他慌神至极:这会儿,唐美儿要再提咱俩好上吧,说不准就抵御不住……他使劲晃晃脑袋,魏根旺啊魏根旺,你可是个党员,千万、千万不可胡来……
没想,这情景让另一个刨鼠粮的老职工在暮色中远远地瞅见了。回连便传开:唐美儿和根旺在豆地里搂着亲!这下炸营了。唐美儿的名人效应可大发了,人们将根旺排成她的第四个男人,落了个绰号:魏四爷。有了这名声,连替他张罗相亲的人都没了。
三
虽说影响如此之大,根旺却不悔自己对唐美儿的帮衬。那点冤屈,他向连队领导讲清了,心里便十分坦然。别人那里既然辩不清,背着就背着吧。但他耳边总响着父亲的催促声:快娶媳妇,多生娃。可没媳妇咋生娃?娃又不是一株苗、一棵菜,种不得旁人地里。而且,自从他和王家媳妇处过;搂过唐美儿,又见着了她的大白腿,还被舔过,他对女人身体有了念想和渴求。无奈之下,他决定回老家招亲。众人断定:准白瞎路费。不成想,两个月后,他还真带回来个媳妇。那女人长得细皮嫩肉,纤腰丰乳,玉雕似的鼻子上还架着副镜子。大伙惊叹:世上怪事多,凤凰落猪窝。慢慢儿,老乡嘴里传出风声,是个嫌疑二手货!原来,这女人虽说出落得标致,却是个单眼瞎,婚姻高低被耽搁了。公社副书记看上眼了。调进广播站,捂成个玉女。又去上海换了假眼,戴副镜子,两米开外辩不清真假。这么一捯饬,成了个男人谁见谁上火的俏美人。副书记一日数次往广播室踱。慢慢就传出风声来,只是一直没捉住奸。但副书记的老婆不干了,一直闹。于是组织找谈话……节骨眼上,根旺相亲来了。有人给撮合。那女的正觉得老家没脸呆了,躲得越远越好。两人差距是大些,但自己已不是个姑娘身,太灵气的男人嫁不得。她见根旺是个能捏手心的实诚人,便同意了。根旺见个如花的女人竟愿意嫁自己,不由喜出望外,心里起誓:这辈子无论啥事、何时都要善待她。
婚后的日子,用根旺自己的话来说,过得美气极了。本来,连探亲带婚假一共批他三个月的假期。可他一回连就呆不住,天天按点上班去了。每天下班回来,媳妇早把馍蒸暄、粥熬稠、菜炒香。啥菜肴经媳妇一烹饪,便是根旺最中意的家乡味。两人吃毕,坐炕沿神聊。聊毕,根旺打来洗脚水,媳妇洗了上炕。根旺把水泼了,然后把自己也洗净,吱溜钻进被窝……炕上事,真怪异!一男一女一折腾,身子骨就会异样舒畅。根旺觉得这才是男人的小日子,点灯说话,闭灯生娃……清晨,他又一早起身,煮三颗糖水蛋,端到炕前:来,媳妇儿,补补身子。媳妇甜甜地笑着吃下两颗。最后那颗非亲自用勺喂进根旺嘴里:老公,你也补补。根旺家鸡多蛋就多。根旺一人时,吃不赢它。吃多了就吃烦了,竟吃出鸡屎味。可现在,同样是蛋,经媳妇这么一喂,根旺觉得可真大补!干活有使不完的劲。连走路都踮脚哼曲的。根旺的服饰、发型也都变了。多年来,他都是一身国防绿,留个瓦盖头。现在,他穿西装,留背头。这身行头是拍结婚照时置的。媳妇说: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比平时精神多了。于是西服、背头成了钦点。只要环境许可,就穿这身行头,笑咪咪地和人招呼。那形象真是比连长还连长。不知情的,以为是哪级干部来连蹲点……
但他有件特犯难的事,想来就煎心。那就是他媳妇的工作。
他媳妇因是单眼瞎,平时刻意保持面相的白嫩。否则,黑脸、瞎眼,这婆娘得扔!在老家,为呆广播室,舍了女儿身。现在虽说换了假眼、配了镜子,遮住了瞎相。但红边框的眼镜须配桃腮才媚。黑皮老糙的就不是个味儿。因此,两人聊天时,媳妇再三再四地表示:跟根旺来北大荒,吃啥喝啥不在意,最在意的是能让她干啥?要求也不高,是个室内活计就成。
这可让根旺犯了死难。会计、文书一类的。她虽说有文化,但不是正式兵团战士的编制,根本不可能。再说了,按惯例,象她这类外嫁进来的媳妇,都按排在家属班上班。就免不了要去开洼野地,受风吹日晒。根旺几次让她去家属班报到。媳妇说,我不去!蜜月里呆着,没人说。但你不能总呆下去。眼看婚假都快过尽了,媳妇楞不去家属班报到。事儿僵了。后来,媳妇退半步,去你手下喂猪吧,脏是脏点,好歹是个室内活。根旺说,那——不成!没人破过这例。媳妇不悦了。夜间,根旺又要闭灯生娃。媳妇给他个后背。根旺拿手指怯怯地扒拉媳妇身子。媳妇转过身,媚笑着说:我依你,你依我。依啥?让我当饲养员。不成!我是直管干部,不能闹特殊。媳妇又呼地转身,撅个腚给他。根旺又扒又哄。媳妇不转不吭。新婚不足百日,媳妇就罢炕!你说煎心不煎心?!
不想,接着发生件更煎心的事。媳妇撅腚,猪们却塌腚。三十来头长白后备母猪成片躺下。这长白猪种在当时兵团可是稀罕物。红润细长的猪身,小嘴撅撅,小尾摇摇,在根旺眼里就是一堆肉元宝。是他的心尖子。可眼下,戗毛、躬背、塌腚。肚子一喘一喘,时不时咳几声。平日里欢抢的豆饼水,现在只嗅嗅……
根旺策马狂奔几十公里,上团部兽医站硬把首席兽医老孙给拽来了。孙兽医一来,病情马上查清。原来猪爱拱墙,墙泥拱掉了,夜间贼风进圈。先是挨墙的几只冻病了,染了一大群。措施两条:根旺带人修圈;兽医给猪打针。根旺先把墙洞糊上泥。又把圈栏修成隔层,灌上木屑,还加了顶,成个暖棚子。孙兽医这边,有些困难。孤身一人,拿着针管逮不着猪,先逮猪又够不着针管。忙乎到吃饭时分,没注射完几只猪。饭是根旺硬拉到他家吃的,知道了这情况。可根旺这边要赶在天黑前把圈修成,实在抽不出人手。他媳妇自告奋勇去帮忙。根旺说这事儿你会?媳妇说在老家那会,和公社兽医站一个大院儿办公,有时也被请去帮忙过,多少会一点。孙兽医说那太好了,就这么说定了。饭罢再去,媳妇按孙兽医的吩咐配好注射药,孙医生逮猪注射。顺手多了。天黑时分,两班人马全都齐活。根旺又硬拉孙兽医到家吃饭,还把主管畜牧线的胡副请来作陪。根旺媳妇炖鸡煮鸭,烙饼熬粥。绝对的贵宾待遇。胡副、根旺敬酒致谢。孙兽医乐翻了,主动提出每天来巡诊。连续三天,孙兽医都赶来诊疗,也都是根旺媳妇做的下手。第四天,猪们又抢喝豆饼水了。根旺知道猪病好了。无论如何都要留孙兽医开顿庆功宴。根旺家的鸡、鸭、鹅。胡副拿来的猪、狗、牛肉。烹的烹,炒的炒……孙兽医巡诊无数,从没受过如此隆重的招待。高兴之余,拿出几大盒磺胺噻唑针剂递给根旺媳妇,说:病情怕有反复,形成抗药性细菌就不好治了,要根旺媳妇每天再小剂量给打几针。根旺媳妇看看药名,不肯接,说:这药我不要,我要磺胺嘧啶钠。孙兽医问:为啥?根旺媳妇说:这几天,我看你给病重的猪打磺胺嘧啶钠,病轻的注射磺胺噻唑。我就知道磺胺嘧啶钠的疗效好。孙兽医闻言,哈哈大笑:嫂子真灵性!好,好,依你,全给嘧啶钠。给完药,孙兽医对胡副和根旺说,你连的畜牧群那么大了,该配个专职的兽医卫生员。根旺说:正准备物色人选哩。孙兽医这几天吃美了,喝美了,和根旺媳妇一起给猪打针,又被奉承美了,便说:物色啥,我看嫂子就是最佳人选。他见根旺摇头,便接着说道:魏排长,你不用有啥顾虑。你媳妇来了,我亲自带,保你用不了多长的日子就能上岗。胡副,你们连里是不是研究一下。你跟另几个连领导说,这是我的推举意见。胡副见根旺媳妇正用眼神在求他。那眼神媚得怜人,不由得心一动,把酒杯一撂,这摊子我主管,不用研究,就这么定了。明儿就跟你回去培训。美得根旺媳妇直跳脚。当晚,根旺才进被窝。媳妇的软身子就偎过来,说要庆贺庆贺。庆贺完毕,她坦心坦肺地睡了。根旺却在炕上烙饼。你呀你,平日里总说党员不兴谋私利,怎么到你媳妇身上就不是这回事……敢情也只是个嘴把式……
没多天,根旺媳妇培训回来了。胡副在猪号值班室辟了间小屋做兽医工作间。根旺媳妇整日捂在室内,成了个玉雕小媳妇。谁见着,都定睛瞅一会儿。过了阵子,人们见着胡副整天泡在兽医室里。后来又见着根旺媳妇往胡副家跑,说是汇报疫情。按说胡副主管,找他应该。但次数多了,究竟是啥疫情,人们肚里全明白了七分。暗里,就有几个老职工商议着要捉他俩的奸。按说,睡别人的媳妇碍着他们哪根筋疼,不该由他们来揷手。但这几个全跟胡副结有暗梁子。原来,这些老职工的娘们全在家属班,常跟着胡副干活。歇晌时常嬉闹。闹着、闹着,就出了圈儿。胡副隔着衣衫拍腚摸乳。几个疯娘们还真的掏出奶子塞胡副嘴里,让他喊娘。这也是老场带来的风气,人们早已见怪不怪,笑着起哄架秧子。可那些疯娘们的老爷儿心里不是个滋味儿。有道是:宁我戏人娘们,休教我娘们遭人戏。眼瞅着,这胡副还真偷腥。生怕自己娘们也被偷了腥,绿帽子可就扣一辈子啦。于是他们商议着要将这段奸情晾众,搞臭胡副。
连里盖房,每栋四户,顶棚是连着的。上面糊层泥巴,摊上木屑,挡风保暖。为了便于修缮,各家都留个口子,盖上挡板。因此想到谁家,只要移开盖板,跳下就入屋了。那晚,探得根旺媳妇又去汇报疫情了。准备捉奸的那几个就悄悄地从西山墙爬上屋顶。挪到胡副家后屋的口子上,贴耳细听。听到屋里响起有节奏的撞击声和叫猫声,便猛掀盖板,天兵似地落到了炕上。一掀被,果然露出一白一黑两只光腚。不由分说,拿绳绑了,押到礼堂,咣咣敲响集合钟。人们以为跑火了,急潮似地涌来,见这番场景,一下闹沸了。连长赶到了,见此忙吩咐松绑。捆人的老职工不干,怕提裤不认账,到时吃反耙子,非召开现场会不可。群情激愤,连长只得顺众。
众人将胡副夫人先推上台。那夫人只哭不说话……大伙又把根旺拉上台。只见他双眼象点燃的煤球,抬起条胳膊抖抖地指着地上那两堆肉,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人们估摸他将大声斥骂。谁料,憋半天,他却说:“干嚒,他们是想干的。干嚒……还没干上……”说着,脱下钦点的服饰——西装,将地上的那堆白肉裹紧了,搂着说:“放了我媳妇!”
胡副夫人也赶紧学样,脱下花袄,将黑肉遮了,还双手护着胡副的头顶,怕人揍他。
大伙全楞了。这事儿闹的!两个苦主都不追究,根旺还替他们洗白了。旁人再说啥、整啥,全是狗拿耗子。众人哄笑着、怒骂着,散了。
回到家,媳妇怔怔地坐炕沿。根旺闷头蹲屋角。两人谁也不说话,沉默了好半天。慢慢儿,媳妇抽泣起来……
根旺抬头望望她,缓缓起身打了盆热水:“别哭了,洗洗睡吧。”
没一声责骂。媳妇反倒大哭起来,抓过根旺的手往她脸上直搧,一边搧,一边喊:“你打呀!骂呀!”
根旺有些僵硬地掰开媳妇的手,说句:“你先睡吧。我想喝几口。”转身出了前屋。在灶间拎张小炕桌,抓几只咸鸭蛋,提瓶白酒,躲进后屋去了。他拿牙咬下瓶盖,对着瓶口猛灌一口,心里寻思:这事儿就这么抹了?不成!告他去,对!上团里告去。不撸他才怪。这怨不得我心窄、心狠。你让我带绿帽子,我让你带黑帽子。你这号人根本不配当党员干部!可转而一想:咋告?没干上,是自己当众说的,无奸则无罪……又是自家媳妇主动上的门,告谁告!还怕笑话这事的人少啊!他纳闷:自己当时怎会说了这么句瞎话?其实,当时他想痛骂来着。嘴唇哆嗦半天,骂声都到喉口了,又硬咽了下去。他见群情激烈。自己再一煽,指不定会乱成啥样!又见那两只光腚抖得那付惨样……心一软,竟说了句:干嚒,没干上。一下把会场的火势压下了。
下一步咋办?他感觉又茫然,又无奈。唉——他提瓶又猛灌一口,觉得肝区一跳一跳地痛,心想:旁人总说,气得肝儿颤,还真有这档事!他用拳顶住痛处,慢慢不痛了,又举瓶灌酒。仰脖间,突然想到个天大的问题:不知播上种没?!真要是播上了,那可咋整?生下?娃的身世辩不清!流掉?万一是亲娃,咋向爹交代?!媳妇怀崽,原先天天盼,往后日日怕。想到这,他连平日里捧手心怕摔,含嘴里怕化的媳妇也怨恨上了:媳妇啊媳妇,你对得起我的情分吗?对得起老魏家吗……他一口气将瓶中的酒全喝干,举起空瓶砸桌上的咸鸭蛋,边砸、边骂:胡副,我砸碎你狗蛋!……砸着、砸着,觉得酒劲儿上来了,赶紧抓起被砸碎的蛋黄往嘴里填,想压酒……可究竟没能压住,呕了一身一炕……觉得浑身没一点劲儿,便也不打理,……蜷在后屋炕上眯着。渐渐睡沉。
天亮时,他醒来。发觉身上盖了床毛毯。身上、炕上的秽物全清理得干干净净。知是媳妇来看望过他,细心地料理了这一切。心一下软了,便艰难地爬起身,煮了碗糖水蛋,端进前屋撂桌上。媳妇光哭不吃,一连几天都这样。那天,他又端着碗糖水蛋进前屋,这回不撂了,一直端着,劝道:“吃吧……这些天都瘦了。”
媳妇一下哭爆,摇头说“:我不配!我不该……”一直哭得人都软成泥了。根旺迟疑半天,一把搂紧了她:“是我不好,不该冷落你这些日子。”他用发抖的手梳理着媳妇的乱发,火球似的眼里淌下两行混浊的泪水。
媳妇慢慢止住了哭声,抬起头,恳求根旺道:“老公,回前屋来睡吧。”
根旺一时没回话。这些日子,他在后屋喝闷酒时,听到媳妇在前屋抽泣。心疼极了,好几回都忍不住想去钻她被窝,搂她,哄她,告诉她,自己已原谅她了。可他实在迈不开这一步。现场会上胡副那只黑腚实在太惹眼,嵌入他脑海了,象座山似地挡着道,他迈不过去。而且钻了被窝干不干那事?不干,媳妇知你记恨!干了,受孕了,孩子的身世就更说不清。这么一想,便说:“你容我再缓缓……行不?”
“嗯哪。”媳妇象只乖猫似地偎在根旺怀里。根旺泪流如注,把她搂得紧紧的,象是搂着块丢了又找回的宝。
四
被捉奸后,群情激愤。胡副说话没人听,还动不动遭人嘘,觉得没脸呆了,便申请调离。连里找根旺谈,准备提他接胡副的班。这可是他多年来追求政治进步给自己立的最终标杆——当个后勤连副。可他现在觉得不能干了。在媳妇当兽医卫生员的问题上,他觉得自己做事不硬气。虽不是他提议的,也表示过不同的意见。但无论如何,自己最后还是屈从媳妇的意愿,默认了。说实在的,自己要是坚持原则,媳妇儿这兽医也当不成。再说了,现在胡副和媳妇又演了那么场活剧,管起人来也心怯。管狠了,怕人用话噎他。不过,他请连里放心,新连副到来前,他一定会把畜牧线撑起来。
为此,他忙邪了。一天清晨,他煮好糖水蛋,看媳妇吃下,便出门往猪舍赶去。村庄好静谧。家家窗户都黄亮黄亮的,间或有人影像演皮影戏似地掠过。烟囱飘出袅袅炊烟,却并不急速直升,而是慢慢地弥漫成片云翳,笼罩在村庄上空。村道上,几只早出窝的鸡,使劲抖松自己的羽毛,探出黄松松的爪子划刨着,东啄啄、西啄啄……
根旺沿村道走着,突然看到道旁伫立着一个身影。这身影他太熟识了。先前,他给王家媳妇送柴时,这纤美的身影日日都在院门口候着,他见着就心里涌蜜……根旺寻思:王家在村东头。猪舍在村西头。肯定不是路遇,分明是在守候自己。便急步上前,问:“可有事?”
“没事。就想跟你说句话,凡事往宽里想,别憋坏自己。”
根旺感动地点点头。
王家媳妇又从怀里掏出支参:“服下补补身子。”
根旺觉得递过来的是颗心,便也不推辞。收好后说:“我也一直想问你。孩子还跟你闹别扭吗?”
“和缓多了。”
“那就好,我放心了。都是我惹的事……不过,那时我是真心想娶你。”
“知道。我也是真心想嫁你。你是个让女人想着心暖的男人。弟妹以后会明白这点,会金贵你。你就别计较她一时糊涂。”
“嗯哪,我会对她好一辈子的。你别总惦着。有合适的,也考虑考虑,别苦了你一人.帮不了你,心里还真不是个味儿。”
两人聊得动情,四目泪汪汪地对视着。根旺觉得自己太需要这样跟知心的人儿掏掏心窝子了,心里那股憋闷才会畅亮些。可又想大清晨在冷癖地呆得太久,让人瞅见了,对王家媳妇影响不好,便说:“回吧,我有事去猪圈。”说着急步走了。
还没迈进猪舍,就听到有刨镐声。一看,竟是唐美儿在清圈。看样子还来了不短时间了。多数猪圈已打扫完毕。便惊问:“不是你当班,咋来这么早?”
“知你会来,抢你头前。”唐美儿得意地笑了。
“一家老少爷们还不够你侍候的?跑这逞强来。”两人早跟兄妹似的,说话随便。
“人家想替你分担、分担嘛。”她瞅瞅根旺,又说:“瞧你脸色多差,早晚累出病。”
此言不幸被说中。根旺身体出状况了。起初,心闷闷的、人恹恹的,干啥都提不起劲来。心想被那事气猛了!也就没太在意。慢慢儿,微驼的背变得佝偻,脸色发枯,眼象烧乏的煤球,蒙了层黄翳。肝区常疼。越来越剧烈,痛得满炕滚。但他不肯喊。喊声如刀,会剜媳妇的心。终于有一天,他清晨起来,给媳妇煮糖水蛋,踮脚从柜里掏糖罐时,一头栽下,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躺在医院。身边围满了人。人们按医嘱送他去做各类检查。几天后,结果出来了:晚期肝癌!媳妇疯了,她宁愿一分钱都不能报,也要通过知青的路子送北京去动刀。手术很成功。但人留天不留。六个月后根旺走了。
临终那天,他攥住媳妇的手:“媳妇,有些事我没来得及办,你得续办妥啰……”
媳妇问:“啥事?”
“咱连的种公猪乏力了,后备种公猪得选好、养成……”
媳妇见他开始桩桩件件交代后事了,不由得泪珠子叭叭砸下来……
他见媳妇这么悲切,想哄止她,便说:“不过——,我有点不信任你那眼光。”
“为啥?”媳妇果真忍住了眼泪,抬头问道。
“选丈夫都选成我这样的,眼光真够呛哩。”他原以为媳妇听了这话,说不定会破啼为笑。谁知媳妇却哭趴在他胸前,喃喃道:“你是最好的丈夫,下辈还选……”
根旺觉得心头涌上股热流,有媳妇这句話,啥委屈、多辛劳都值了。他伸手抚着媳妇的头发,也喃喃道:“好媳妇,谢谢啊,这些日子,我一直想跟你说这两个字来着……”
“谢啥?丈夫生病,媳妇照料,该的!”
“我不全是这层意思。我是想说,你让我当了回爷,尝着了家的滋味儿,这辈子也就没白来世走一遭……值啦!”
媳妇听根旺这番话说得真诚、辛酸……不由得一下哭爆,竟晕了过去,醒来泪线干了,从此再不会流泪……
五
家里设了灵堂。
那天,王家媳妇、唐美儿都来了,执意按亲属规格披麻孝戴孝,不管不顾地跪在灵前陪着来叩头的人哭了一场又一场。媳妇默默地打理着一切。整个灵堂都是她一人佈置的。遗像是结婚照上根旺那半边放大成的,西装、背头,挺精神。遗像两旁,挂着媳妇亲写的挽联:右联是:秉公尽职,于公一好干部;左联是:善良大度,于私一伟丈夫。横批:精彩人生。桌上摆了碗让人费猜的供品——糖水煮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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