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文学

芍药染雨香

发表于2016-12-29 18:28  作者:贺田居士



人是无法忘却初恋的。 


我的初恋更难释怀。


忘不了的,并不是曾有过的山盟海誓,我俩喁喁情话都只说过廖廖几句;忘不了的,也不是青春花季的血肉交融。我俩所有的肌肤之亲,只有短短几秒的牵手。


相恋时,隐秘得无人知晓。别离时,却又万人叹惜。


这是一段那个时代所特有的血与火的恋情。

 


那年,我们由抚远县转移到饶河县垦荒新建。只挖了几个地窖,安顿下身子,就投入了垦荒大会战。 


垦荒前需要烧荒。否则,荒草会把拖拉机的犁铧缠住。这是一项危险系数极高的活计。万一荒火跑进大兴安山林,就会引发一场难以扑灭的森林大火。因此,烧荒前必须在烧荒的草甸和山林之间辟出一条截火道来。截火道自然是拓得越宽越安全。如果过于狭窄,虽能阻断明火。但火场的热旋风会把火星吹送过去,仍会越过截火道而复燃。 


最开始,连里计划在完达山林和荒草甸的接壤处拓出一条长十几里、宽三十米的截火道来。这项艰巨的任务由我们男农工来担任。但这片山林边沿的榛树条过于稠密,还间有不少的杂树。因此开拓起来,难度很大,进度很慢。截火道迟迟不能打通,自然不能点火烧荒,垦荒更是无从谈起。 


当时,全团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就是垦荒。上级甚至提出了当年开荒当年产粮的要求。团部大喇叭里不间断地播放着各连的开荒进度。团长召集各连长开会,汇报的也全是开荒的地亩数。而我连始终排在倒数第一。那些依河的连队的开荒进度大大超前,那可以理解。他们有饶力河、七里沁河这样的天然截火道,大可放心烧荒,迅即地把人力、机力全投入到垦荒中去,进度自然遥遥领先。而我连呢,人力全投入到打截火道不说,便是机车也只得闲置在车库里,有虎难纵山!连长汇报开荒进度,今天是母鸡下蛋、明日是野鸭孵窝,全是光蛋。深感脸上无光。更令他感到压力山大的是,有些和我连一样是傍山的连队,慢慢儿的,也全都几百、几千亩地开出荒地来了。这是咋回事呢? 


连长去这些傍山连队实地考察了几次,终于取到了“真经”。原来他们的截火道拓得没我连宽。有的十几米。有的甚至只有几米。宽度不及我连截火道的一半,进度自然快得多。而且,他们也不待截火道全打通才烧荒,而是能烧一块就烧一块,烧完就垦荒。因此耕地成百上千地开垦出来了。 


但这种做法的危险性很大,稍有疏忽就可能跑荒,酿成弥天大祸。可是迫于当时的情势,有好些连队都在暗中实施。当然,他们也不是一味地冒险。烧荒那天,会沿截火道撒一线散兵把守。万一有火情越过截火道了,及时扑灭。那阵子,上上下下都开荒心切,对他们的这种做法,团里既不提倡,也不严令禁止。由此他们的垦荒进度也大大地超过了我连。 


摸到实底后,连长回来迅速调整了打截火道的工作方针。宽度调整为十米。同时,大力压缩人员,把能派出来的人员全都压缩到打截火道一线来。 


铁姑娘班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来打截火道的。她们班一共六个人。两个天津,另外四人分别来自北京、哈尔滨、上海、杭州。她们常说: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囤垦戍边这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六个姑娘个个俏丽、清纯。从外貌而论,很难把铁姑娘这个称号和她们联系起来。可一投入到打截火道的工作中来的时候,立刻把铁姑娘的那份泼辣劲儿全展示了出来。打截火道这么累的活,她们却干得既轻松又愉快似的,时不时还飘起歌声。看到有些男农工松怠时,几个铁姑娘窃窃私语几句,使个眼色,各自跑到那几个开始怠慢的男农工面前,提出要和他们捉对儿竞赛,说完便猫下腰嚓嚓地砍起榛条来。砍出一丈多远,回头招招手,喊:来呀,来追我呀!惹得大伙笑着起哄:阿米尔,冲!那些被邀竞赛的男农工自然不能丢这份儿,呸呸两声往掌心吐唾沬,猛抡钢板斧直追……她们的加入,使全体男农工都跟打了鸡血似地兴奋起来。 


其实,内心最兴奋的是我。因为铁姑娘班的班长、天津知青王雨香是我的“隐秘恋人”。当时,我已入党,还是个支委。王雨香正在争取入党。因同是知青,支部指定我为王雨香的入党联系人,让她向我定期汇报思想。于是,我俩便有了单独的接触。 


她的面孔是那么的秀逸,有一种艳丽与清雅并存,妩媚与恬静相辅的独特气质。身材匀称而健美,一件普普通通的黑色茄克工装,穿她身上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迷人韵味。起初,我和她单独接触时,有一种局促感,交谈几次后才慢慢自然起来。而她对我却似乎有一种天生的信任感。汇报思想时,连思想深处浮现的一闪念也全都坦诚地讲出来。有一次,在连队办公室汇报思想,她对我说,这些天我总做、总做回天津老家吃餃子的梦,是不是潜意识里扎根的思想动摇了。我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肯定是想家了呗。这跟扎根动摇挨不上。她摇摇头,说:要说有所思便有所梦,那也应该是梦着吃素餃子才对呀。在家我特馋素餃子,鲜肉水饺,一般不碰。可我这段时间做梦全吃肉馅餃。还做梦吃狗不离包子哩,一咬一兜油,可香咧。醒来,我想是不是怕艰苦的思想苗子冒头了。党要求我们灵魂深处自觉地爆发革命,所以我把做梦的事汇报出来,请组织分析教育…… 


我不由得为她剖析灵魂的自觉性所感动,却又不愿她背上莫须有的思想包袱,便说:那是身体中长期缺乏某些营养元素而产生的自然反应。这和思想上怕艰苦完全挨不上。我还常做梦吃大肉包哩。半斤重的包子,一下能塞进十几只。按你的说法,我也怕艰苦啦?说得雨香如释重负地笑了。 


不久,大肉包还真让我们吃着了。春节,连里改善伙食,每个人除了日常的饭菜外,一人发两只大肉包。那天,我去食堂打饭,一进食堂大门,看见雨香坐在门边的一只树桩凳上。我朝她略略点点头,径自去打饭。领了两只大肉包、又抓了仨只玉米面窝头和一盆炖旱萝卜片走出来。雨香见我打好饭走了出来,便立起身朝大门外走去,到门边,又转回身,用手朝她刚才坐过的树桩凳指指,然后顾自急急地走了。我走近前一看,是块新毛巾包着两只大肉包。我立刻明白,她把自己的两只大肉包省给我吃了。这时,她已走远,喊是喊不回了。剩在那更不行。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把那两只包子拎回自己宿舍。我吃得是那样地细嚼慢咽。我敢说这是世界上最香鲜的肉包……那一晚,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里尽想着雨香,想她的俏丽、她的清纯、她的上进……我发觉其实她早已走进了我的心里。 


在下一个汇报思想的日子里,我终于大胆地向她提出结为终身革命伴侣的请求。她红脸半天,低低地应了个“嗯”字,但马上又提高嗓音说:不过—— 


我问:不过什么—— 


她解释说:她们铁姑娘班内部有个约定,一心追求政治进步,三年內谁也不考虑个人问题。她是班长,不能率先破坏这个约定。所以我俩确定关系后一定要严格保密三年……她扑闪着眼睛:你能做到吗? 


我沉思了一会,伸出手去,说:我理解你们的约定。来,我俩握握手,一言为定! 


她羞怯地伸过手,眼里漾满幸福的笑意:好,一言为定。 


没想到,这就是我俩那段青涩初恋的全部情话和所有的肌肤之亲! 


我俩把保密工作做得极好。所谓极好,就是除了正常的工作联系以外,没有任何私下的亲昵接触。有时甚至一连几天都见不到她的人影。她来打截火道,使我感到莫大的兴奋,这下好了,能天天并肩劳动在一起了,工作累了,一直腰、一抬头,就能看到她那美丽的倩影,有时还能目遇她回眸一笑……多大的疲劳也都一下消尽…… 


那天,我在山林的阳坡发现了一丛绛紫色的芍药花,有些花蕾才开裂,有些却开成浅杯状了。迎风颔首,雍容华贵。我高兴极了。芍药花的花语是情有独钟,而这正是我想向她表达的心声。虽然那个时代的人并不懂这些,但借花献情还是懂的。更兼她那做中医药师的外公全用中药名给她们兄弟姐妹取小名,而她的小名就叫芍药。我决定采此芍药献彼芍药。当我把一大捧芍药花献给雨香时,看到她眼里闪过一道晶亮的光泽。她陶醉状地嗅吸着芍药花的缕缕清香……我读懂了她内心对浪漫爱情的渴求。可能是出于隐蔽我俩恋情的需要,她随手把那捧芍药花分给了班里的每个铁姑娘。那几个铁姑娘也全都欢笑着嗅吸花香,还插上发髻比试,大大方方地问大伙:美吗?全体男知青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着鼓起掌来。铁姑娘们也就不再取下,一直篦在发髻,人到哪里就像哪里盛开出一大片芍药花……它激励着每一个打截火道的人,殿春花都开了,想要当年开荒,当年产粮,可得抓紧哟…... 


由于生力军的加入,也因截火道的宽幅减窄,打截火道的进度大大提高。但由于没有最后打通,还是不敢点火烧荒,垦荒的进度仍停滞不前。团汇报会上,团长木着脸问道:七连呢?还在那孵蛋吗?惹得其他各连连长嗤嗤地笑出声来。连领导沉不住气了。到截火道即将打通的那天,他们估算,当荒火烧到山林边的时候,整条截火道也就打通了。于是决定提前点火烧荒。要知道,几台垦荒机车能提前一个班次开垦,就是几百亩的新地呀,最主要的,是咱连垦荒终于提前一天实现了零的突破。 


谁料,午后突刮大风。火借风势,荒火的推进速度极快。只见,满野浓烟滚滚,烟霾中暗红色的火苗在不断地跳闪,像一道火潮,以吞噬一切之势席地而来……情况万分危急!倘若截火道尚未贯通,而火潮提前漫到,那么火借风势进山,后果不堪设想…… 


突变的情势使人慌乱。连长将人员做了紧急调配。留少数人散兵把守后来新增的窄幅截火道,其余的人全部集中起来去尚没打通的地段突击贯通。可能连长为了照顾女同志,铁姑娘班被分在一段地势相对平坦的地段把守截火道。而正是这一照顾性的措施,为后来的整个事件埋下了致命的祸根。


连长带领大队人马赶到尚没贯通的地段,好一通狂砍急锯,最后总算在荒火抵达前,打通了整条截火道……人们刚想息口气,却望见铁姑娘班把守的地段有大片的明火已越过截火道的另一侧,向山林快速蔓去…… 


火光就是命令!人们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火场。还没到明火区,就被高温烤灸得无法近前。但众人置一切于度外,狂呼大叫着冲进火场,拼命挥打起榛树条,撩起一道道火星组成的弧线,像无数条红色的莽蛇狂舞着扑向人群,要吞噬他们的生命。被扑灭的地段则腾漫起呛人的白烟,裹夹着已碳化的树枝、草叶,劈头劈脑地吹来,让人窒息得喘不过气来……但众人啥都不顾了,见火就扑,冒烟便打,有人呛得都咳出血来……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扑救,总算将荒火扑灭在山脚前。真险呐!就差一步,大火就进山了…… 


连长清点人员却不见了六名铁姑娘。仔细一搜寻,只见她们倒卧在灰烬中,已全部罹难了。 


事后,经过火情分析,才基本还原出当时的情景。她们把守的是个谷口,是山风的过道。进山风裹挟着大量的火星越过截火道,落入另一侧的枯草丛和榛条林中,慢慢引起复燃,待到火苗再现时业已成片。铁姑娘们只想着要截住火势进山,采取了最危险也最有效的迎面拦截扑打的方式。因而被火势包围,窒息倒地而亡。大火只是烧掉了她们的衣服,又很快越身蔓延而去。因此清理她们尸身时,很少有烧焦碳化的部位。如若她们当时采取尾随扑打的方式,就完全不会引发这幕悲剧……唉——,傻姑娘,你们不懂吗?即便不懂,身体的感受,也该教会你们该站在何处扑打。当时,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处理她们的葬事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团医院没有一下停放六具尸体的冷藏室。同时,为了尽量缩小事件的影响,决定由连队原地处置。连队用上好的红松板材做了六具棺木。将铁姑娘的尸身清理干净后,抹上酒精入殓。但须等到六姑娘的亲属们都赶到才能下葬。好在尚在初春时节,尸身防腐并不很难。按东北民俗,在外横死的人的尸体是不能运回村庄的。于是在山林边用炸药炸出两个大坑来,人工修平后做停柩的厝坑。厝坑挖有两米多深,上覆雨布,有极佳的冷藏效果。为防止野狼、山猫等野兽闻味来祸祸,需要有人日夜值班守护。我强烈请缨值夜班。我和雨香相恋一场,单独相处的时日实在太少了,我要做最后的陪伴。但又不能公开恋人的身份。心中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守灵的日子,我夜夜以泪洗面,在心里千声万声地呼喊雨香…… 


停柩的最后一夜,我听到另一个厝坑边上也传出抽泣声。走过去一看,是北京知青张德江在祭奠北京籍的铁姑娘。张德江爽直地告诉我,他一直暗恋着她,却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表白。今天是她在自己身边的最后一夜了,他一定要把自己的爱意表白给她听。闻听此言,我俩在厝坑前抱头痛哭起来…… 



返城成家后,我爱上了种植芍药花。在我家的阳台上摆满了盆栽芍药。亭亭玉立、不枝不蔓、香气氤氲。而且养成了在芍药花丛中吃早餐的习惯。一杯豆浆、两只肉包,细嚼慢咽,每每想起雨香在那么艰苦的环境里省给我的那两只肉包,泪水就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几十年了,我一直后悔不该隐匿这段铭心刻骨的初恋。倘若当初就不隐匿,我就能给雨香以更热烈的情感体验。当年,人们叹息:这些姑娘真可怜,连一场恋爱都来不及谈,就夭折在豆蔻年华了。当时我就该公开我们的初恋,告诉人们,她(们)拥有过永不磨灭的爱!我也后悔成家时,为顾忌爱人的心理感受,向她隐瞒了自己的初恋。以致于几十年间,都没能回一趟北大荒去祭奠雨香。我只能通过北京荒友张德江来了解雨香墓地的点滴。那夜,我和张德江在厝坑前相拥痛哭后,他对我说:你看,祭奠亡灵本该用白蜡,我却用了对红烛。我是在举行我俩的婚礼。你是我们的证婚人……后来,他返京后,当了名铺沥青路的市政工人,终身没娶。却每年都返回北大荒祭奠铁姑娘和修葺墓园。他告诉我,近些年,农场退耕还甸,我们当年烧荒垦出的耕地又还原成大草甸,开辟成湿地公园了。由于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太多,铁姑娘的墓没迁移,还在那小山岗上。只是现在基本没人去祭奠,也极少修葺了。不过,他请我放心,他会年年去修葺的。谁料,两年前,他死于肺癌。那一年,我爱人也死于乳腺癌。 


现在,我无人可托,也无人需要顾忌感受了。我决定返回北大荒去祭奠雨香的孤魂和亲手修葺她的墓丘。而且,不管多难多累,我都要从我家阳台上搬一盆芍药花去,移植在雨香的墓前。我要喃喃地跟她说:雨香,我来晚了,你原谅我!几十年了,我第一次,也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来看你了。八千里路云追月,年老多病的我迈不动啦。我让这盆芍药陪伴你,让它向你夜夜倾诉我心中那份难舍难分的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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