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16-06-02 20:33 作者:贺田居士
一
毛家姆妈是从绍兴乡下嫁到杭州做填房的。他家有两个男孩:大毛,小毛。一个女孩:毛毛。大毛、毛毛为前房所生,小毛是她亲生。毛家阿爸公私合营前开爿理发店。合营后,留原店做理发师。他人特胖,爱吃肉。那天,一点预兆都没有,正给顾客理发,突然胸闷心痛,瘫倒在地,来不及送医院就走了。留下了孤儿寡母四人,生计没了着落。
街道有个小厂。毛家姆妈去做了段时间。钱挣不多不说,三个伢儿没人管。可怜得象叫化子一样,只好回来。她想,别人都说她包的馄饨好吃,不妨卖馄饨试试。她家馄饨好吃是有来历的。杭州最有名的点心店——知味观就在附近。店里的面板师傅认牢毛家阿爸剃头。一来二去,两人关系特熟。知道毛家阿爸爱吃肉馅的点心,便把店里和馅的密诀告诉了他:往肉馅里掺些肉皮冻。这样,包时凝着的,煮时化了。肉馅油润嫩滑,真叫一个鲜!
毛家地处热街,旁边有影院、剧场。换场了,散戏了,人流跟潮汐似的,拐进来吃碗馄饨的人还真不少。又因临近西湖,光顾的游客也不少。特别是上海人,花钱精明,游毕西湖,吃馄饨成首选。除却临客,还有长客。邻近有家运输社。十几个人力车夫,把伙包给了毛家姆妈。干重体力活的人都爱吃肉。而烹饪肉菜正是毛家姆妈的特长。煎、炒、溜、炖,天天变着花样儿烧。吃得他们舌头舔鼻头。有个拉大板车的,不仅特爱吃毛家姆妈烧的菜,还想把烧菜的人也“吃“下肚去,托人来说媒。毛家姆妈把头摇成拨浪鼓,说:这事,毛毛爸爸不肯的!媒人说:你不为别的,也要为自己晚年想想。毛家姆妈说:我有三个伢儿怕啥?就一直不考虑再嫁,一门心思做生意、养伢儿。其实,她照料大的孩子还不止这三个,娘家乡下的孩子有个大病要到杭州来治疗,她也象自己伢儿一样照料他们。管他们吃、管他们喝。他们叫她阿毛娘。
日子捱到三年困难期,上边不给肉票、粮票,馄饨生意没法做啦。毛家姆妈改卖番薯。晚上,借辆人力车,去乡下趸生番薯。好在大毛已能帮妈拉个纤了。娘儿俩晚八点出发,走二、三十里,趸好生番薯往回拉。毛伢儿正是贪睡的年龄。常常拉着、拉着,站着就睡着了。而毛家姆妈正压杠拉着,并不知道。直到纤绳反过来把大毛拖倒了才晓得。膝盖、胳膊蹭擦出大片、大片的血渍,粘满了沙石。毛家姆妈一边哭,一边掸。掸不去的沙石,便用舌头去舔。一口血沙、一口血沙地舔着、啐着……为赶早市,俩人不敢耽搁太久。大毛能拐着走路了,又赶紧往回拉,天蒙亮时能到家……毛毛已会帮着洗番薯了,一家人赶紧洗净烧好。毛家姆妈在家门口摆摊卖。大毛拎篮出去卖。顺利的话,到中午能把趸来的番薯卖尽。下午抓紧时间睡觉。晚八点,娘儿俩又拉车去趸番薯……日日如此循环。
转年春天,有位上海熟客寻上门来。他见房子还是老房子,馄饨摊却没了,便问毛家姆妈:老阿姨,问侬一声,馄饨摊搬到啥地方去了?毛家姆妈见熟客都认不出自己了,知道一年老了十年颜,心中垂泪,欲言又止:我……我……不晓得。
如此含辛茹苦十几年,孩子总算拉扯成人。能就业了,却又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为了小毛能留城,大毛、毛毛都争着去农村。大毛去了北大荒兵团。毛家姆妈对人说:我大儿子最苦。从小养家。大了又去嘎苦的边疆。所以,千省万省常给大毛寄包裹。别的食品,大毛都让姆妈下次别再寄。唯独对那罐干菜焐肉,一入冬就盼。大毛说:谁都烧不出那味道。的确,那原料就不一般,肉是毛家姆妈亲自去绍兴乡下挑的最好的年猪肉。干菜是娘家亲戚自家种的最好的芥菜,老嫩正好时收割,细心洗净晾干。大毛说:吃着它,就象回到了家,见着了妈。
二
大毛返城后,在金属回收公司上班。受环境的诱惑,做私单子。在做一笔废铜生意时,不知是脏物,被公安机关以消赃罪逮捕了。后来,一个通过考试成为律师的龙江哥儿在消赃的故意性上为大毛作了辩护,这才判三缓二。人是捞出来了,可赃物没收了,货款自然不退。这二十万货款是大毛从一家信用社做了些手脚才贷来的。要是到时还不出,就会露出骗贷的马脚,还得吃官司。这事,开始瞒着毛家姆妈,怕她受不住。但还贷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而大毛根本筹不到款。怕自己突然二进宫,姆妈更受不了。想让她有个精神准备,便吞吞吐吐地把事儿跟姆妈说了。
那料,毛家姆妈知道后,沉默了半天,脸上的神情变来又变去,最后反过来安慰大毛说:儿子,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姆妈帮你想办法。
大毛当时心里没当真。不料,没过几日,毛家姆妈把一袋钱推到大毛眼前:这是二十万,拿去还贷。大毛惊得眼珠子都弹出来了。毛家姆妈告诉他,这是她回娘家借的。她娘家乡下前几年办了个轻纺市场。村里的许多人都在那里做D丝生意。有些人成了大老板。她去了以后,那些小时候受过她照料的老板们全跑来看望她。问明来意后,全哈哈大笑:这点小钞票慌啥?当场就啪啪地拍出一沓沓百元钞。毛家姆妈只肯要二十万。为此,几个老板还争起来。说是要报娘恩,谁都不肯少出。最后公议平摊。还死活不收欠条。毛家姆妈只得叫亲戚把名字都记下,说明今后一定要还的。说着,毛家姆妈掏出张纸递给大毛:你收好了。今后一个一个还。突然,毛家姆妈展露出她遇到最开心的事儿才有的笑容来。她告诉大毛:不但钱借到了,而且连还钱的方法也想好了。她说绍兴臭豆腐全国第一。她们乡的臭豆腐全绍兴第一。关键在浸豆腐的卤上。这卤是秘方配制的。这回她把秘方搞到手了。还带回些老卤来。她马上开始卖油氽臭豆腐,生意肯定好。这笔债就归她还。让大毛正常过日子。大毛当时哭了个稀里哗啦,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会反反复复地叫:姆妈,好姆妈……
第二天,毛家姆妈就开始卖油氽臭豆腐。很快“香“遍全城。甚至连附近那家影院的上座率都相应有了提高。一时间,去那家影院的情侣座看场进口大片,散场后吃一碟毛老太婆臭豆腐,再逛逛夜西湖,成了最潮的约会方式。二十万债务很快还清。
还完债的第二个月的月底,毛家姆妈把三兄妹叫齐。把钱箱一扣,让把五元以上的钱都理出来,分成三等份,往他们面前一推:一人一份,拿去用。小毛笑着往口袋塞;大毛手抖得厉害,拿不住这些钱,撒了一桌一地;毛毛眼里闪着泪花:姆妈,我不要。你自己用。用不完存起来。毛家姆妈有些不高兴:我有你们这班儿女,存啥钞票?快,拿去。你们用得越畅快,我做起来才越有劲道。大毛、毛毛这才把钱收起。小毛吹着口哨走了。大毛、毛毛留下来帮忙。忙到后半夜,毛家姆妈非要他俩回去。走到门口,毛毛说:阿哥,姆妈嘎辛苦挣来的钞票我吃不消用。你帮我还姆妈。大毛说:我也吃不消用。但我们还姆妈,她肯定不高兴。要不,暗地里帮她存起来。毛毛说:好!
这以后,毛家姆妈每月分堆碎银子给兄妹仨。没想,这么好的财路最后断送在小毛手里。
三
小毛常带对象美娟来。两人在影院情侣座看完大片,来摊上,吃够了,再在钱箱里捞几张大票,去歌厅K歌。
每次美娟来,毛家姆妈都眼睛笑成一条缝,忙不迭地把氽得焦黄焦黄的臭豆腐端上来。临走,赶紧撩围裙把手反复擦干净,拉着美娟说:姑娘儿,下次再来。然后站在门口,笑咪咪地望着他俩走远……有时,看到美娟偏过脸来,以为她要回头喊再见,便赶紧举手摇着喊:再来哦!谁知美娟偏脸是和小毛说笑,压根儿没想到末来的婆婆会一直站着目送她走这么远……
很快,姑娘儿不是姑娘儿了。美娟有身孕了。全家赶紧张罗他俩的婚事。公私合营时,店铺并没有作价入股。因此,还是私房性质。但一直由房管局管着。大毛去找了几次。虽说没有相应的政策规定,但大毛也没提归还店铺的硬性要求。房管局也就给调剂了一间住房。
小毛当年结婚当年生子。可当爸的喜悦没过,当爸的压力来了。美娟因要奶孩子,只能呆家里。靠小毛一人的工资维持不下来。虽说,每月都有姆妈的碎银子接济,但仍不够。美娟原先做服装生意时,别的消费不说,光买化妆品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现在,别的还可以将就。但多年用惯了的化妆品不能改牌子。服装也不能太垃圾。为这些,美娟哭闹过几次。小毛特在意这老婆,他信誓旦旦地对美娟说:老婆,你宽限些日子。我一定让你过上你要过的日子!他辞了职。到影像品市场租个摊位,做起碟片生意。很快,交给美娟的钱越来越多。高档的化妆品,美娟都配齐了。服饰也都买的是大牌……可惜好景不长,小毛被公安机关抓捕了,罪名是贩卖淫秽碟片。
毛家人从惊恐中镇定下来,开始盘算生计。最好的方案是美娟和毛家姆妈一起卖臭豆腐。这样,收入可观,孩子也能顾牢。但美娟不肯,觉得没名气。她要做韩装生意。为照料孩子,毛老太婆臭豆腐只好歇业。
开始时,毛家姆妈采取走勤形式——早出晚归。后来,她发现美娟人在萎下来,便问原因。美娟说:可能白天卖衣服太忙,晚上照顾伢儿睏不好的缘故。毛家姆妈就搬来同住。她对美娟说:你就一门心思卖衣裳,别的我来管。她还把毛毛买给她补身子的人参煎了汁逼美娟服下。美娟边喝边流泪:姆妈,你待我比亲生女儿都好。晚上,伢儿睏熟,婆媳俩掏心说话。美娟说:姆妈,小毛出事,主要怪我。是我给他压力太大。你想骂就骂我一顿,气别暗憋在心里。毛家姆妈说:骂啥骂。做人都想过好日子。就是挣钞票要走正路。小毛这伢儿太浮,总想钞票会飞飞来。里厢去蹲几年,出来做人会踏实些。只是太委屈你了……美娟哭得枕头都洇湿:姆妈,你真好。我一定把伢儿养大,等小毛出来……
等到儿子快三岁时,美娟更萎了。到医院一查,天塌了,得了肝癌。毛家姆妈把大毛、毛毛召来商议。大毛、毛毛都说:不惜一切代价医!毛家姆妈说:我当然也是这主意。问题是没嘎许多钞票。大毛说:这些年,你分给我们的钞票其实都存银行了。不够,大家添。
商量定了,再探监时,小毛问:美娟为啥没来?他们便把实情说了。小毛听了,扑通一声跪地上:姆妈、阿哥,你们救救她……毛家姆妈哭得转不过气来。大毛扶起小毛:阿弟,你放心!我们卖房卖屋都要救她的。
虽然毛家人尽了全力,美娟还是走了。临终,她攥着毛家姆妈的手:姆妈,来世再做你媳妇……
四
小毛提前两年出狱。从社区理发店做起,通过几年打拼,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美发工作室。
大毛置了辆出租车,快快乐乐做的哥。
毛毛最稳,公交公司当调度。老公是银行高管,不指望她挣钞票。
下一辈的三个伢儿竟出了两个博士。
毛家一派兴旺。
那天,兄妹仨人都接到姆妈的电话:明天都回家,我要过八十四岁的生日。三人好奇怪。姆妈从不给自己过生日。怎么突然要过八十四岁的生日了?
第二天,人聚齐。老寿星说:借今朝这日子,同你们讲桩事情。说着,去里屋拖出只旧麻袋。打开,全是钱!三兄妹惊呆:姆妈,你哪来这么多钱?望着子女的吃惊相,毛家姆妈那因掉牙而塌陷的腮帮笑得直抖:有的,是你们的孝敬铜钿,我没用。大部分是我这几年挣的。
三人听傻了:姆妈,你啥时光挣的?做什么能挣嘎许多钞票?
毛家姆妈笑着叹息道:卖馄饨、卖番薯、卖臭豆腐,你们姆妈是卖不动啰!但挣这些钞票不吃力,连家门都不用出。
兄妹全懵。他望她,她望他……
毛家姆妈笑出泪花:告诉你们吧,叠元宝。
噢——兄妹仨异口同声。
原来,毛家姆妈的娘家乡下有项赚钱的副业——做锡箔。叠成元宝,烧给死去的亲属作冥钱用。这种元宝讲究的是叠元宝的人要吃素,而且每叠只元宝得唸句经。这样叠出来的元宝才值钱。娘家乡下做这生意的人上门来请她叠,每千只五十元。毛家姆妈的人品在乡里有点名气。她说吃素,那肯定吃素。她说唸经,半句都不会少唸。因此,只要说是阿毛娘叠的元宝,就能卖大价钱。还常常供不应求。所以,做这生意的人提前把锡箔送来,千叮咛、万叮咛,要她快叠。于是毛家姆妈日夜不停地叠,收入也相当可观。依她脾气,挣来的钱一定要分给儿女用,她才开心。但现在儿女条件都不错,不仅不用她接济,还每月硬塞她孝敬钱。而且,从这路里挣来的钱,她也不想分给儿女,怕有啥不吉利。再说了,经过给美娟看病这事儿,她想自己老了,不知啥时就得病,也不知得的病治起来费不费钞票?也想给自己看病、做后事存点钱,以免搞突然袭击,让儿女一时为难。于是就攒下来。她晓得她的这种想法、做法,三个儿女一定不赞成,于是瞒下了。前几天,村里做锡箔生意的人对她说:阿毛娘,现在文明祭奠的人越来越多,元宝不好卖了。我不再做这生意了。毛家姆妈说:正好,电视机里说烧纸钱污染空气,还会引起火灾,我也不想挣这罪过钞票了。
歇了手,毛家姆妈趁生日把子女叫齐,将事说清,把钱晾明,并叫大毛他们把钱存银行生息,再三嘱咐:密码一定要213213。
大毛问:姆妈,为啥一定要这密码。
毛家姆妈答道:这里的意思,我说给你们听,2是说,我有两个儿子;1是说,我有一个女儿;3是说,我这辈子有三个伢儿。是我最大的财富。用这做密码,永远不会忘。
三人听了,眼泪唰地流下,不约而同喊声:好姆妈——
诶——毛家姆妈欢声应着,泪水却大股、大股地淌出来,浸满一条皱纹,溢出来,漫进下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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