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15-05-27 19:42 作者:贺田居士
一
他没犯错,官却越当越小。
解放锦州时就官拜营教导员了。当年的战友,有的成了将军。他却折腾成了个连指导员,还是兵团的!这还不是最低点。临末了,当了个小水文站的站长,就掌一个兵。 怎么回事?看完本文,你可能就明白其中的缘由。
在欢迎知青的会上,各连指导员的讲话,都跟上级统一发了讲稿似的。全是鼓励知青扎根边疆不动摇,囤垦戌边献青春。可咱连的关指导员类似的话却一句没说,走到我们跟前,拍拍这肩,摸摸那脸:这几天,路上折腾累了,歇着去吧。我上伙房,让他们整些好吃的。
中饭时分,司务长端来一大盆面汤,兴冲冲招呼道:敞开肚皮喝,管够!大伙一瞅是南方人不喜口的面汤,全呆坐着不动。司务长动员道:这可是发烧才吃得上的病号饭,平日里也就窝头咸菜。
明知将苦,没想会苦成这样!有几个女知青抽泣了。场面正僵,关指导员来了。见状,叹口气。把司务长招到了一旁,嘀咕会儿,转身走了。过了一会,炊事员端来一大盆炒鸡蛋。大伙这才皱着眉,把第一顿饭咽了。
晚饭,司务长带人送来了一摞烙饼、一锅蘑菇炖小鸡,这可是东北美食。但众人仍觉不全对胃口。有人问:有大米饭吗?这把司务长惹毛了,话硬的象吐石头:“实话告你们,这可是指导员把自家的下蛋鸡杀了,又亲自上山林採来的蘑菇。这鸡蛋、白面,是指导员挨家挨户到老职工家凑的。你们爱吃不吃。想吃米饭,回你们南方老家去呀。”
一语提醒懵众。晚上一合计,决定逃回杭州去。天麻亮,悄然出逃。谁料,刚到大坝,就被轮式拖拉机撵上了。大伙心一紧:非挨顿猛剋不可。不料,关指导员却笑着招呼大家在坝岸上坐下,推心置腹地说:北大荒是艰苦,甭说你们不安心。当年我们十万官兵转业时也一样闹情绪。火车到终点,四周荒凉极了,大伙都不下车。后来还让缴武器,闹得就更凶了……
大伙一听,跟先前听到的宣传完全不一样,便好奇地问:“后来呢?”
“领导有招。让人抬来烙饼、大酱、大葱,说是到兵团常吃这一口。至于枪嘛,下连会发更好的。大伙这才下了车。”
“下连真发好枪了?”大伙听着新奇。有男知青刨根追底地问道。
“嗯——发了。”
“什么型号?”
“那啥——毛牌撸子。嘿嘿……”
“哪国造的?”
“军事秘密,甭打听!”
开拖拉机的上海老知青笑喷了,我知道一准有故事。
二
麦熟开镰,关指导员带我们打道。这活儿没指标,垄又短,能歇腰,算份美差。可时值盛夏,上晒下蒸,溽热难捱。塞北地处高纬。凌晨三点,日头就觍脸。晚八点啦,还跟猪似的不肯回窝。每天地里十八、九个小时连轴转。没一周,地头昏倒仨知青。班子开了紧急会。转天开工前,关指导员宣布:今儿起,上、下午各歇三次晌,分大、中、小三档......众人拍掌欢呼。干活节奏有了大变化。趁早凉多干点。太阳刚毒,便择个通风处歇晌。关指导员常给大伙讲解放战争的战斗故事。特别是提起打锦州,他话匣子就哗哗地收不住。常常小休息延成中休息,中休息变大休息。大休息还能眯一小觉。大伙掌握了这一点,就天天让他打锦州。仿佛整个解放战争,就数锦州最难打,怎么都攻不克。有人私下里把这秘密告诉了指导员。他笑了,说:我是故意拖的。刚上套的马驹子哪能重拉快跑!咱宁荒地别荒娃。再说了,这也是传统教育。让娃们知道,为革命,先辈不怕死,咱应不怕苦和累。
闲聊多了,我们慢慢知道了许多关于转业官兵刚开发北大荒时的苦事、秘事、趣事。那时,他们不仅苦吃、苦干,还得苦憋。十万精壮汉子,大多未婚,又极少女人可追,有不少人只得靠自撸发泄。毛牌撸子原来是这么杆好枪!
关指导员自然不用做毛牌撸子。解放锦州时,俘获了一批随军舞女。安置这批人时,只要你年龄,级别够格,就由组织保媒,双方自愿成婚。关指导员当时由组织介绍了一个。那女人,用他的话来说:啥都凑付,可惜不会生娃。
兴许自己没娃,见着别人的孩子都跟亲崽似的。各地知青都吃过他塞怀里的煮鸡子。我到连后,好些人说咱俩象。我自知没有他帅:瘦高个,长圆脸,五官长得象他爹娘生他时,用尺子比划过,周正极了。他问他媳妇:咱俩象不?他媳妇说:活脱你打锦州时的模样。这话不当紧,他从此还真拿我当亲儿待。见天喊家去吃饭,衣被全让他媳妇打理。有一次,我得副伤寒,他整宿守床前。能吃流食了,他非亲自端碗,吹一口,喂一勺,真个似妈赛爹。
谁料,咱俩这父子般的亲情却因一事闹掰了。
那年,早雪成灾。大豆刚割躺下,就被场大雪捂地里了。如不尽快扒出脱粒,品质变坏不说,兽啃鼠盗会耗去不少。万一再下大雪,这茬大豆算白瞎。一场风雪夺粮的大战摆在面前。
上级调来个新团长,姓敖。他带来几个骨干。其中的史连长接任了我连连长。还别说,人家抓生产还真有两把刷子。他把所有能压缩的人力全集中起来,分成两拨。一拨用二齿钩将雪埋的豆荚秸掏出来,集成大堆。另一拨跟着康拜因挨堆脱粒。掏豆秸的,上下班两头见月亮。脱粒的二十四小时歇人不歇机。一周下来,我连的秋收进度全团第一。
进度是上去了,人可遭了老罪。掏豆荚秸的,棉鞋棉裤全让雪浸透。内衣又让汗湿透,都不敢停歇。一停下来,寒风一吹,全身象冰裹似的冷。脱粒的,汗水混着扬灰,泥浆满脸淌,时不时就眯眼。
一线这么辛苦,二线自然也不能清闲。我当时在猪号上班,别的饲养员全压上一线了,留我一人喂百十头猪。那阵子,我正争取入党,关键时刻更要有所表现。白天伺候那么多活口,抽不出空。夜间它们睡了就能脱开身。我用棉套裹了两只水桶,半夜给奋战一线的人送水喝。这事儿办得特讨众。头回送时,人人都给我拍巴掌。这天半夜,我照常去送水。途经一堆豆秸堆时,听到有两人说话声。凭话音,辨出是天津知青曹雨和王军。只听王军说:我真是累死了,实在顶不住了。曹雨应道:我也是,今儿个特乏力。我知道他们在躲懒。听到他俩都不舒服,便给送口热茶去。又听见王军说:真想连歇几天。曹雨说:真想歇就能歇。用二齿钩往......一阵风紧,底下话没听清,我已转到他俩跟前,招呼他们喝过水,我又赶去给垄堆的人群送茶。想等会折回来,脱粒的也就转到这儿了。果我所料,折回来时,脱粒那拨已转到这儿了。我招呼大家喝水,却没人接腔。史连长虎着脸站着,大伙呆立着,康拜因也静趴着……打听后才知,康拜因脱粒仓让豆荚秸中的一把二齿钩打烂了,无法再脱粒。史连长拎着从脱粒仓中清出的破二齿钩,吩咐道:马上查清这是谁放的!大伙面面相觑,真不知如何查。我突然想到曹雨,王军曾在这躲懒,还有那半句没听全的话:把二齿钩往......心猛一惊:莫非曹雨说他能让王军歇,竟采用这法子!我把史连长拉一旁,悄悄地把事儿的经过和我的猜想说给他听。史连长急了眼,“马上派人去把曹雨找来。”也是糗事成堆。这时有一辆吉普,一辆卡车亮灯向这边驶来。车停下,跳下敖团长和各连连长。敖团长乐呵呵地招呼道:小史呐,今夜搞你个突然袭击,开个现场取经会。一来白天他们抽不出身,二来也正好现场看个24小时不歇机。他见史连长不接腔,康拜因也不转。便问:咋啦?史连长只得把康拜因被损坏的事向他作了汇报。敖团长火爆脾气上来了:这还了得!这是破坏,马上查!这时曹雨被找来了。史连长拎起二齿钩,问:这是你的?曹雨浑身筛糠:是我的,是我的。史连长又问:是你放在豆秸堆里的?曹雨嘴唇哆嗦得说不出句完整话:是我,我是......
“那还等啥!”敖团长转身吩咐吉普车司机“带保卫股去”。
司机将曹雨扭上吉普,发动车子正要走。关指导员赶到了。他在那边掏豆荚,听拜康因半天没响。又见两辆车驶进地,不知发生了啥事,便赶过来看看。他问明情况,立马将吉普拦住,说“不能带走。”
“为啥?”敖团长问
“我不信这娃会办这事。”
“他自己都招认了。”
“肯定有误会,得查清再说。”
“有误会也先送保卫股查,带走。”
“不行。”关指导员一脸凛然:“敖团长,你带人征求过我们基层组织的意见吗?”
敖团长被问噎了。这事儿确实有点向下越级了,但人已扭上车,车已发动、身后又有全团的连长瞅着,这台阶还真难往下迈。略一思索,他转向史连长:小史,生产上的事该由你主管,你啥意见?
“老关,相信保卫股的同志能查清。”
这下关指导员两难了:再硬拦欠妥,不拦,怕保卫股按破坏定性,连夜送县公安局,曹雨一辈子就毁了。他决不撒手:敖团长,我跟去。配合保卫股,你看行不?
“可以呀,这样更好。”
我因是证人,让我同车前往。
事情很快查清:曹雨和王军因身体不适,猫后面躲懒,随手将二齿钩放豆秸堆了。王军说他特想歇班。曹雨便教王军用二齿钩往自己腿上刨,刨伤腿就能歇假。凉肚喝热茶,突然绞疼难忍,跑去干渠拉屎,忘了带走二齿钩。这番肚疼闹得怪,蹲下拉不出,站起又想拉。蹲半天才拉出些屎泡沫来。折腾完肚子,想起拿二齿钩,正碰上史连长派来找他的人。一问才知道自己的二齿钩被喂进康拜因,把脱粒仓打烂了。他想自己闯下天大的祸了,又见敖团长在场,更是怕的啥话都说不清,只会点头认错。
连夜把王军找来一问,两人说的情况基本一致。曹雨是现场带走的,两人没有窜供的机会。情况应该属实。事件性质是过失犯错,不是蓄意破坏,决定不报送县公安局。
返连的路上,关指导员很严肃地对我说:杨子,争取自己的政治前途,这没错,但更得对别人的政治生命负责。
秋收结束,在讨论火线入党人员时,我被关指导员拦下了,说是再考察、考察。这以后又被拦了几次。开始,我不理解,心里跟他掰了。后来,他一次次找我谈,才明白他那么做,不是拦我前程,而是教我如何做人。曹雨和我也化解了心里的疙瘩,成了铁哥们。
三
我团地处饶力河、七里沁河两岸。地势低洼。遇涝年,内涝排不出,河水再溢进来,便成一片泽国。七十年代初,就连遇三年洪灾,半数耕地被淹,粮食减收六成。为彻底改变这被动局面,敖团长带领全团官兵大战水利。首期工程是沿河岸挖条大干渠。这样既能排出内涝,又能截住外洪。敖团长把全团人马都压上去。分段包干,限期完成。整个工程的难点在几公里长的漂垡甸和草甸塘。那里无法取土筑坝。只有待开春后,上层的草皮化了,下层的冰还没化,能站住人。用快锨把草皮切成条状,背驮肩扛,垒成草皮坝,先把草甸内的水排出去。直到能取土为止。干这活,可遭大罪了。那草甸的水冰凉污黑。人站在没腰深的冰水里,扛着淋着千年污水的草皮,冻得我们男知青那杆毛牌撸子都缩成颗螺丝肉,撒尿都掏不出档去。女知青,遇上了生理周期。更会落下病根。可那时,人们的脑袋发热,全无防病意识。当官的,不会主动照顾。更有些铁姑娘豪言比谁都豪,干得比谁都欢。唯有咱连,关指导员让在生理周期的女知青,站在干处,替男知青磨锨。一线减员,进度自然拖后。我连的包干段在中间,整条干渠象患了肠梗阻,没法排水。急得敖团长亲自来我连工段督查。一看,只有男知青和少数女知青在切草皮、扛草皮。竟有十来个女知青站在干处磨锨。敖团长是个有名的急性子,一瞅这番情景,便吼道:乱弹琴!谁让你们这么干的?众人吓得都不敢吭声,磨锨的女知青怯怯地望着敖团长,不知如何才好。
“是我。”关指导员从草甸里趟水过来,把肩扛的草皮垒坝上,抹一把脸上的污水和汗水,说:“团长,她们身体有情况,所以安排她们磨锨。”
“老关……”敖团长顿时象只泄了气的皮球。关指导员的老资格,在全师都有名。师长从现役部队来兵团任职时,他上级的上级,也就是关指导员的战友曾特意关照过。说:你师某团有个我的老战友,他腿上、腰上多处有枪伤。你们下去后,代我好好关照他。因此,关指导员去师部开会。师长见了他,都得起身朝他敬礼。敖团长来我团任职时,师长自然特意关照过。眼见得这么个老革命,不顾自己身上多处枪伤,跳进冰冻的污水中,带头扛着草皮。而且,他安排身体有情况的女知青磨锨,也在理上。那个时期,虽说强调干革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但也没人敢硬让身体有情况的女知青非得往冰水里跳。因此,敖团长只得哦、哦着,说不出别的话。可这敖团长还真能出绝招。第二天,他带来一帮团里的女干部。你缺个箩卜他填个坑。看见女干部哗啦哗啦趟进污水了。小农工谁还好意思再站在干处磨锨。也全都趟进草甸切草皮、扛草皮去了。晚上,回连洗澡,污水、血水和泪水混合着淌一地。大伙觉得敖团长这招有些狠、有些损。心里有些记恨。
那天,敖团长又带帮人上工地检查进度。草甸里到处有陷坑。因此都顺着旧路痕走。但我连工段有一处草甸走的人太多。原先盘结着的草根慢慢踩裂了,成了个新陷阱。我连的人都知道,到近前,绕一绕也就过了。敖团长不知情。他巡查工程喜欢大步走前面。到了新陷阱,一下掉了进去。随从的干部手头没有棍棒一类的工具。又不敢近前去拉,只得高喊:救命!快救团长!众人全都木然地站着、看着,没一人伸出援手。远处的关指导员听到喊声,急步赶来。快到陷阱才趴平身子,把锨把递给敖团长……有人拿来根绳子。他让敖团长在腰间绑定,这才招呼众人将敖团长攥了出来。敖团长那行人走后。关指导员头一次,也是我们和他相处近十年,仅有的一次朝众人发了大脾气: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他是你们的团长,是你们的战友!战友将牺牲在自己面前,我们可以无动于衷吗?我为你们今天的行为感到痛惜。也是我这个指导员平日里的思想教育工作没做好,是我失职!我知道你们有人恨敖团长抓工作太狠。可咱团这么个穷摊子,他不狠抓能改变面貌吗?他不容易啊,我们得理解他、体谅他……
可惜敖团长没听到这番话。也没人传给敖团长听。敖团长在一次团内干部的调整会议上说:慈不掌兵。关指导员这样的干部不适合在农业连队干。把他调到几十里外的一个小水文站当站长去了。史连长说:老关,我想以连队的名义跟团里提提,干部和群众都一致挽留你。关指导员笑笑:算啦。大家的情义我领了。下级服从上级。在哪都一样。
他离连那天,全连二百多号知青和老职工都聚在村头送行。车开动时,好些老职工、知青伸手攥住车帮不让走。关指导员关切地招呼道:快撒手,小心拽倒。不少女知青哭喊道:指导员,我们舍不得你!关指导员笑着流泪:我也舍不得你们!车渐渐提速,且行且远。村头的人挥手成林……车上的关指导员一直站着,不断地做着“回吧,回吧!”的手势,又时不时地停下来反过手背擦眼部……车头渐渐看不清轮廓了,只似一大团红晕在移动,象天地间跳动着一颗博大的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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