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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政权建立背景与合法性基础(一)中华民国:复杂动荡中诞生⑶

•临时政府的财政困局•

  1912年 1月 1日清晨,南京两江总督署的朱漆大门被士兵缓缓推开,五色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孙中山身着藏青色西装,站在门楼上宣读《临时大总统就职宣言》时,台下近千名军民的欢呼声中夹杂着难以掩饰的饥寒交迫——前排的士兵们跺着冻裂的双脚,袖口露出补丁摞补丁的棉衣,不少人怀里还揣着已经泛黄的欠饷条。这份宣言里“民族、民权、民生”的理想,此刻正被一个更迫切的现实拷问:国库空空如也,连维持庆典的 200块银元,都是从上海商团临时借来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诞生,从一开始就被财政困局的阴影笼罩。


一、财政废墟上的政权诞生
  武昌起义的枪声,不仅打碎了封建帝制的枷锁,更震断了晚清财政的最后一根血管。1911年 10月 10日夜,湖北新军工程第八营的士兵们冲向楚望台军械库时,湖广总督瑞澂正忙着将藩库中的 30万两白银装箱,乘着兵舰逃往上海。等到黎元洪被士兵们从床底下拖出来主持军政府时,武昌官钱局的库存现金只剩下 1.2万两,仅够支付三天军饷。军政府民政部部长汤化龙不得不下令撬开藩库地窖,在积满灰尘的木箱里找到一批锈蚀的银元,其中不少还是咸丰年间的旧币,勉强凑够 20万两应急——这些钱分发到各营时,每个士兵仅能领到 5枚银元,连买双新鞋都不够。
  这种财政崩溃的景象,在全国 17省独立过程中不断重演。江苏巡抚程德全 11月 5日宣布反正时,苏州藩库的账面上只有 1.2万两白银,还不够支付巡抚衙门的月例。他让人打开库房,只见蛛网密布的角落里堆着几箱铜钱,士兵们用扁担挑到街上兑换,才勉强凑够第一周的行政开支。广东都督胡汉民接管广州时,发现两广总督张鸣岐不仅卷走 300万两库银,还将广东银行的储备金换成了金条,导致纸币大幅贬值,百姓拿着一麻袋钞票才能换一斗米。就连素来富庶的浙江,军政府成立当月的财政收入也从常年的 80万两骤降至 23万两,杭州知府林启的后人回忆:“衙役们拿着空饷册哭,说三个月没发工钱,家里孩子快饿死了。”
  南京临时政府成立时,接手的是一个彻底的财政烂摊子。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安格联在 1912年 1月的报告中直言:“中国海关税收已全部用于偿还庚子赔款及外债,临时政府无权动用分毫。”实际数据更触目惊心:当年全国海关税收约 3000万两白银,临时政府能拿到的“结余”仅 3.5万两,不足实际收入的 1.2%。国内税源更是被肢解:地丁税(农业税)被各省军政府截留,江苏都督程德全甚至宣布“江苏税收专供苏军”;盐税被列强控制的盐务稽核所监管,湖北军政府想动用汉口盐税,需经英国领事签字同意;厘金(商业税)因战乱导致商路中断,上海至南京的厘金局收入从每月 15万两跌至 3万两。财政部总长陈锦涛在第一次内阁会议上摊开账本:每月军费需 800万两,行政开支 200万两,总收入却不足 100万两,赤字如同张开的黑洞。
  最致命的压力来自军营。陆军总长黄兴麾下的 17个师,近 50万士兵大多是起义的新军和会党武装,他们跟着革命打天下,最朴素的诉求就是填饱肚子。1912年 1月 15日,黄兴在陆军部办公室对秘书长李书城说:“昨天第三师师长向我下跪,说再不发饷,士兵就要哗变。我掀开他的衣角,里面的棉袄烂得露出棉絮。”当时南京城的士兵每日口粮是两个杂粮馒头,第三师某营士兵在日记里写:“今日馒头掺了沙子,嚼得牙龈出血,有人饿极了,去挖野菜被卫兵打。”汉阳兵工厂因缺乏资金购买铁矿石,1200名工人停工,工头周福生带着工人代表闯进军政府,拿着生锈的机床零件哭喊:“机器快锈烂了,我们全家等着米下锅啊!”

  士兵哗变的阴影如影随形。1月 12日深夜,南京巡防营第三营士兵砸开夫子庙的粮店,抢走 200石大米,与前来弹压的宪兵发生枪战,打死 3人。1月 27日,浙江籍士兵 300余人聚集在总统府外,举着“欠饷三月,何以为生”的白布旗请愿,孙中山派胡汉民出面安抚,答应“三日内发饷”,却连筹措这笔钱的地方都找不到。更令人揪心的是,有些士兵开始变卖武器——上海都督陈其美查获的走私清单里,有 200支步枪、5000发子弹被卖给了土匪,卖枪的士兵说:“再不换钱,弟兄们就要饿死了。”


二、借款困局:列强的冷眼与内部的撕裂
  孙中山就职当天下午,就在总统府的红木桌上写下:“财政为庶政之母,无财则无政。”他让秘书将这句话贴在财政部的墙上,却没料到这句话会成为临时政府的催命符。
  国内筹款的尝试几乎沦为闹剧。1912年 1月 8日,临时政府颁布《暂行国库券章程》,计划发行 1000万元国库券,票面印着“中华民国万岁”字样,以海关税收为担保。但上海的钱庄老板们私下说:“海关税被洋人攥着,这券就是废纸。”结果一个月只售出 730万元,其中 400万是南洋华侨认购的——新加坡华侨陈嘉庚一次性买了 50万元,他在给孙中山的信里说:“明知风险大,只盼共和能成。”
  向民间劝捐的场面更显尴尬。孙中山让胡汉民牵头成立“筹饷局”,派代表到上海、苏州的商号募捐。上海总商会会长周舜卿设宴招待,席间却哭穷:“商民被战乱折腾得只剩半条命,实在拿不出钱。”张謇倒是捐了 5万元,却附带条件:“需用于实业建设,不得充作军饷。”更讽刺的是,有些前清官员假意捐款,实则打探虚实,两江总督署旧址的门卫回忆:“有个穿绸缎马褂的人,捐了 200两银子,却问了一下午总统府的防卫。”
  向列强借款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却要吞下屈辱的苦果。1911年 12月 25日,孙中山刚到上海,就在静安寺路的公寓会见了英、美、法、德四国银行团代表。他提出借款 5000万两,用于整顿财政和支付军饷,对方却抛出条件:“需以中国铁路、矿山为抵押,由外国专家监督财政。”孙中山当场拒绝:“可暂缺饷,不可丧权。”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在给伦敦的电报里说得直白:“孙中山的政府缺乏统治力,我们应等待更合适的谈判对象。”
  最具争议的“汉冶萍抵押借款”,几乎撕裂了临时政府。1912年 1月 26日,日本三井财团代表森恪与临时政府谈判,提出以汉冶萍公司 50%股权为抵押,借款 2000万日元。汉冶萍是当时亚洲最大的钢铁企业,大冶铁矿的铁矿石储量占全国的 70%,张之洞曾说“此厂系国之命脉”。消息传出,《申报》以“亡国之兆”为题痛批:“以祖宗遗产换一时苟活,何异饮鸩止渴!”张謇当即辞去实业总长,在辞职信里怒斥:“政府欲以路矿抵押,是饮鸩止渴,非亡国无以求存!”湖南参议员覃振在临时参议院拍案:“我们革满清的命,难道是为了把产业送给日本?”孙中山在回复弹劾时,眼圈泛红:“北有袁世凯重兵压境,南有数十万饥兵,若不借款,明日就要溃散,我何面目对天下?”最终这笔借款只拿到 500万日元,还不够支付半个月的军饷,却让临时政府背上了“卖国”的骂名。
  另一笔“苏路借款”的谈判更显屈辱。江苏铁路公司拟向英国汇丰银行借款 300万英镑,临时政府希望分 100万英镑充作军费,英国却提出:“需由英国人担任沪宁铁路总工程师,中国不得干预铁路管理。”黄兴在陆军部拍碎了茶杯:“宁肯让士兵饿死,也不能让铁路主权旁落!”这笔借款最终告吹,黄兴却对着地图发呆——南京至徐州的防线,因缺乏弹药,已经出现了 50公里的空档。

  到 1912年 2月,临时政府的财政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财政部档案记载:2月 10日,国库仅存银元 10枚,铜币 300串;2月 12日,总统府的电灯因欠电费被断电,孙中山在煤油灯下批阅文件;2月 13日,外交部派人到上海洋行赊购纸张,被对方以“信用不佳”拒绝。英国记者莫里循在日记里画了幅漫画:一群穿着西装的官员围着空米缸,标题是“中华民国的午餐”。


三、军饷危机与权力的崩塌
  财政困局的利刃,最先刺穿的是军队的忠诚。1912年 2月 18日凌晨,南京卫戍部队第三师第九团士兵哗变,他们砸开军械库抢走 300支步枪,冲向夫子庙的当铺和钱庄。徐绍桢率第一师弹压时,发现哗变士兵的绑腿里塞着野菜,为首的班长哭着喊:“我们三个月没发饷,家里爹娘快饿死了,当兵的也是人啊!”黄兴赶到现场,摘下自己的怀表递给士兵:“这表值 50两,先给弟兄们换点吃的,我黄兴对天发誓,七天内一定发饷!”可他转身就对副官说:“去哪里弄钱,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各省军队的失控如同多米诺骨牌。湖北军政府都督黎元洪连发三封加急电报:“湘军第五协在汉阳索饷,与鄂军发生枪战,打死 12人,若再不拨款,恐生大变。”他甚至准备变卖都督府的家具,却发现那些紫檀木桌椅早就被参谋们偷偷换了钱。云南都督蔡锷的处境更难:滇军欠饷达 40万两,士兵们包围了藩库,蔡锷站在库门前说:“库里只有 5000两,我先把俸银捐了,大家再等几天。”可他的月薪只有 200两,根本杯水车薪。
  更可怕的是军队的“倒戈”威胁。江苏都督程德全收到密报:“第三军军长冷遹与袁世凯的代表接触,愿率部北上,条件是补发欠饷 20万两。”程德全气得吐血,却只能派人送去 5万两安抚,他在日记里写:“兵无饷则如虎添翼,可噬主矣。”安徽都督柏文蔚更直白:“我的部队里,有一半人说‘谁发饷就跟谁走’,革命的招牌快挂不住了。”
  财政困局像一把楔子,钉进了临时政府的心脏。以张謇、汤寿潜为代表的立宪派,在上海《时报》发表文章:“孙黄诸公擅长破坏,不擅建设,财政混乱至此,唯有让袁世凯出来收拾残局。”章太炎则在《大共和日报》上痛骂:“临时政府借债卖国,比满清更甚!”连革命党内部也出现裂痕,胡汉民主张“暂缓北伐,先安内”,黄兴却坚持“不打不行”,两人在总统府吵到拍桌子,孙中山坐在中间,手里攥着袁世凯的电报——对方说“若孙先生退位,可借款 1000万两稳定财政”。
  1912年 2月 12日,清帝溥仪退位的诏书送到南京时,临时政府的官员们正在分食最后一袋米。总统府的厨师说:“米里掺了很多沙子,孙先生吃得很慢,眼泪掉在碗里。”当天下午,孙中山召集内阁会议,桌上摆着两份文件:一份是袁世凯赞成共和的通电,一份是陆军部“全军断粮三日”的报告。胡汉民低声说:“先生,大势已去。”孙中山沉默了很久,拿起笔在辞职咨文上签字,其中特别写道:“现国库空虚,军需紧急,袁公若能筹得巨款,实为国家之幸。”

  3月10日,袁世凯在北京就职临时大总统,临时政府迁往北京。那天南京下起了小雨,黄兴站在陆军部的台阶上,看着士兵们背着行囊离开,有人回头喊:“黄总长,我们的饷什么时候发?”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财政部的档案里,还留着最后一笔支出记录:3月 9日,支付总统府杂役工钱,大洋 5元。


四、困局背后的历史镜鉴
  临时政府的财政崩溃,绝非单纯的“缺钱”,而是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国的致命病灶。自 1842年《南京条约》开始,列强通过 200多个不平等条约,一步步夺走了中国的财政自主权。1912年,中国海关税收的 88%用于偿还外债和赔款,盐税的 70%被列强监管,连厘金都要抽出一部分支付“庚子赔款”。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在《中国的财政》中一针见血:“中国政府就像个被抵押的债务人,收入刚进账就被债主划走,根本没有自主支配的余地。”
  经济结构的畸形让财政成了无源之水。当时中国近代工业仅占国民经济的 10%,农业产值虽占 70%,却因土地集中在地主手中,政府只能收到少量地丁税。两江师范学堂的学生陈望道回忆:“乡下地主有千亩田,却只交几两税,佃农种一亩地要交一半收成,政府反而收不到钱。”加上战乱导致商业凋敝,上海的外贸额从 1911年的白银 3.6亿两跌至 1912年的 2.1亿两,财政收入自然成了无本之木。
  政治上的“半统一”让财政成了散沙。各省虽挂着“民国”的招牌,却实则割据一方:江苏截留上海的关税,广东垄断鸦片税,云南把持锡矿收入。孙中山想设立“中央银行”发行全国统一货币,却被各省都督联名反对,浙江都督汤寿潜说:“浙江的钱,凭什么让南京管?”这种财政割据,让临时政府成了“无米之炊”的巧妇。
  更深刻的教训在于:政权的合法性不仅需要理念的光环,更需要解决民生疾苦的能力。南京街头的乞丐不知道什么是“三民主义”,但他们知道“前清时还能讨到剩饭,民国后连剩饭都没了”。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在日记里写:“百姓不在乎谁当总统,只在乎能不能吃上饭,临时政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失败是必然的。”
  1912年 4月,孙中山卸任后参观汉阳铁厂,看着闲置的高炉和生锈的铁轨,对陪同的黄兴说:“我们推翻了皇帝,却没能力让这高炉冒烟,革命还算成功吗?”黄兴指着厂区墙上“实业救国”的标语,沉默良久。后来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写道:“中国革命之所以失败,非革命之罪,乃无经济基础之罪也。”
  临时政府的财政困局,像一面棱镜,折射出近代中国的深层困境:没有民族独立,就没有财政自主;没有经济主权,政治独立就是空谈。那些在南京街头挨饿的士兵,那些为几枚银元发愁的官员,那些在谈判桌上被迫低头的时刻,都在诉说一个真理:一个不能解决人民温饱、不能掌握自己经济命脉的政权,无论理念多么先进,最终都难逃崩塌的命运。而打破这一困局的道路,还要在血与火中摸索数十年,直到新中国成立,才真正实现“财政自主”与“民生为本”的历史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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