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傍晚,血色残阳。
南定河依然静静地、按部就班地流淌着,似乎人间的忧愁都与它无关,好像两岸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更没有一丝“歉疚”之意。相反,由于太阳雨在河面上溅起无数欢快的雨朵、太阳雨带来美丽的双虹、太阳雨让岸边的芦苇千娇百媚,南定河显得欢快、得意、梦幻,似乎还隐约可闻“水、水、水”的欢呼。
秋天,又是秋天。太阳雨,又见太阳雨。双虹,又现美丽双虹。
故事从南定河边开始,故事在南定河边结束。
只是没想到,故事开始的时候是秋天,故事结束的时候也是秋天;故事开始的时候突降太阳雨,故事结束的时候也突降太阳雨;故事开始的时候出现双虹,故事结束的时候也出现双虹。巧合?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天意?看来只能这么认为了。
秋天。虽然小镇的秋天不是那样明显,但说起秋天,难免总会带给人一种含潇潇瑟瑟、秋风扫落叶感觉。不是吗?
且看古诗描写春天的句子:“春来江水绿如蓝”“春风桃李花开日”“春风送暖入屠苏”“春风又绿江南岸”“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等等,甚至还有“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样春心荡漾的句子。读了这些描写春天的诗词,一种神清气爽、悠然自得、心旷神怡的心情不由而生,令人陶醉、向往。
再看古诗描写秋天的句子:“不觉初秋夜渐长”“秋到边城角声哀”“自古逢秋悲寂寥”“秋风秋雨愁煞人”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等等,甚至还有“秋后算账”、“秋后问斩”这样“歹毒”的成语。读了这些描写秋天的诗词,一种凄凉忧伤、情凄意切、不寒而栗的情绪悄然而生,让人心酸、心碎。人们似乎只记住“多事之秋”,而忘了还有“平分秋色”“秋高气爽”“金秋十月”。
春秋两重天。对于中国北方、中原甚至大部分地区来说,这何许是事实;但对于西南边陲的孟定小镇来说,这些古诗词所描写的景象完全就是“胡说八道”。这或许就是人们称之为“奇葩小镇”的原因之一吧。为此,小镇虽有满肚子的“委屈”,可是又能向谁诉说呢?
地大,大不过天。人狂,狂不出地。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李俊虽然成功叛逃,但一个月后就被佤邦遣送回来。他去时,白白胖胖,英俊潇洒;回来时,蓬头垢面,被折磨得没了人样。据他说,他在佤邦被关进暗无天日的水牢,唯一做的事是被拉出去埋了几次尸体,才好不容易见到了太阳。
李俊遣送回来后,由于罪大恶极,很快就被判极刑,并立即执行。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巧合,执行的时间恰好也是在秋天,暗合老祖宗定下的“秋后问斩”“秋后算账”。
问题是,一年有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为何老祖宗偏偏选择秋天“问斩”呢?抛开春夏不说,冬天问斩不说更好吗?至少冬天可以让犯人少流一点血,可以减轻一点痛苦吧。
还是老夫子解答了这个疑问。老夫子说,这是古人的一个大智慧。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夏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秋天是万物衰退的时期,冬天是万物沉睡的时期。古人觉得,剥夺一个人的生命是不顺应自然的行为,由于担心这种违背自然的行为会惹怒上天,所以特意选择在秋分后问斩,因为这个时候大自然的生命开始凋零了。不过,老祖宗还是有分寸的,不仅懂得顺应自然,还懂得顺应人心,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犯人都是“秋后问斩”。对罪大恶极的人,不管什么季节,一律“斩立决”。“秋后决”只限于一般犯人。李俊属罪大恶极的人,处决只是碰巧在秋天而已。
李俊被公开处决。
当时,公开处决罪犯,每次一般都是“一批”,至少也是几人。处决李俊却列外。李俊由于贩毒罪、杀人罪、叛国罪,数罪并罚,罪大恶极,在分场召开的万人公判大会上,公开宣判和处决的犯人就只有他一人。可以说,整个万人大会就是为“处决”他一人召开的,算是“特殊待遇”了,也可以说“实现”了他叛逃时想的“就是死,也要风风光光,轰轰烈烈”之心愿。
公判大会定于下午3点召开。
听说要枪毙杀人犯李俊,全场群情激奋,计划千人的公判大会,结果近万人参加,盛况空前,可以用人山人海形容。参会人的人,多数眉飞色舞,唯独母猪山生产队的人例外。
母猪山生产队接到公判大会通知后,职工们心情复杂,默默无语,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哀,唯独指导员例外。他不但宣布下午放假,中午还炒了几个鸡蛋,喝了二两白酒,1点就带领母猪山生产队职工浩浩荡荡赶去分场参加公判大会,只有队长、月儿、小芳没有参加,理由都十分充分。队长的理由是“值班”不能离岗,月儿的理由是“精神崩溃”不能再受刺激,小芳的理由是“陪伴”月儿以免发生意外。
判决宣读后,欢声雷动,李俊被立即押赴刑场。
刑场就在离会场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凹,步行大约一刻钟。李俊虽然被五花大绑,但没有戴头套。他昂首挺胸,冷漠地扫视着围观的众人,脸上看不出一丝的胆怯、内疚、悔过的表情,好像最后还想证明点什么。唯独看到在路旁闭目为他念经超度的老夫子时,停住目光,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欲言又止,终于什么都没说。老夫子似乎感受到了李俊的目光,心里似乎也明白了李俊想说什么。李俊或许想说:老夫子啊,你说我有桃花运,的确不错;你说我长命百岁,这不是扯蛋吗?老夫子在心里说:李俊啊,你也别怨我,算命讲的是心诚则灵,算命虽然是骗人之术,但多少还是有点规律的,至少能慰藉人的心灵,何况还有“因果报应”之说,你不作孽就不会死;你一直都狂妄自大,你可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地大大不过天,人狂狂不出地。
虽然如此,老夫子还是有些后悔那天给李俊算命没有直言相告。如果直言相告,会不会避免今天的结果?如果直言相告,会不会挽救两条,不,应该是三条鲜活的生命?别人说我能掐会算,这种事叫我如何算呀。看来,只有天知道了。不过,有一点老夫子是知道的,那就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心有菩提手有刀,欲成舍利却成妖”。
来到刑场,李俊被强迫跪在地。验明正身时,他一脸不耐烦,一副早死早托生的样子。问他有什么遗言,他不说话也不摇头,而是目视天空,似乎是说:人死鸟朝天,爱咋地咋地,20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又问他一遍,他依然不说话。监刑人员挥手行刑。刑场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一名行刑人员走上前,举起枪半自动步枪,对准李俊后背扣动扳机,“咔嚓”一声,只听到清脆的枪的撞针声。哑弹。行刑人员慌忙退出哑弹,上堂后又立即扣动扳机。枪响后,李俊居然没有倒地,而是静静地低头欣赏着胸前的鲜血流淌,脸上居然没有一点痛苦,还回头看了一眼行刑人员,意思是:兄弟,打偏了。行刑人员吓得腿软手抖,几乎握不住枪。第二个行刑人员急忙上去补了一枪,李俊才一头仆倒在地上,慢慢地闭上眼睛,好像还微笑了一下,仿佛在说,这回终于玩完了。或许,他可能想起他经常说的“人死鸟朝天,不死翻过来”,现在鸟不朝天,人也翻不过来;或许,他可能想起在母猪山生产队绘声绘色讲的“枪毙犯人三枪不响”的那个笑话。在现场的超哥、喜鹊、平儿、多余人、老夫子都还记得他绘声绘色说的枪毙犯人的故事:第三枪依然是哑弹,天上又一个雷,这时不但行刑的人抖了,犯人也抖了,哭着说:大哥,没这样折磨人的,我只剩半条命了,你还是掐死我算了。
苍天,李俊说的笑话,仅仅两年后居然在他身上“验证”了。虽然不是三枪哑弹,虽然他没有求饶,但的确开了三枪。如此雷同,真的应了“笑人前落人后”的老话。至于他到底为什么笑?恐怕也只有天知道了。除非他托梦,除非老天显灵。
无巧不成书。两声枪声后,老天似乎真的显灵了,晴朗的天空,忽然飘来一场太阳雨。随后,一道彩虹出现在天边。
小镇属亚热带雨林气候,天气变化无常,晴天下太阳雨也很常见,即使是秋天也不足为奇。太阳雨是一种自然的天气现象,指在有阳光普照时发生的下雨现象。有的是因为远方的乌云产生雨,被强风吹到另一地落下;有的是因为高空中两块带有不同电荷的云在太阳风的作用下相互碰撞,造成局部地区空中水汽含量过大形成的;有的是天气突然转变,开始降雨,从高空降下的雨还没落地,云就已经消失了,所以天气看起来虽然晴朗,却下起雨来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在南方,晴空万里,突然飘来一块乌云遇到一股冷气形成太阳雨。下雨后,空中产生大量的小水珠,如果太阳是在一个足够低的角度时,太阳雨往往会导致彩虹的出现。这是光折射的原理,也是自然现象。
但是,今天情况太特殊,太阳雨、彩虹与枪毙李俊联系在一起,再与“胡半仙”老夫子联系在一起,情况就变得有点复杂了。
众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太阳雨是因为老天为李俊流泪;有的说,老天流泪是因为李俊挨了三枪;有的说,老天悲伤是因为刘星、美芬死得太冤;有的说,太阳雨是老夫子发功为李俊送行;有的说,彩虹是老天送给被李俊杀害的刘星的花圈;有的说,李俊的心脏与众不同,不是长在左边而是长在右边;还有的说,晴天现彩虹是狐狸要出嫁、老虎要娶妻……
队长一个人闷在家里,一直在听《红梅赞》,一下午都没有出门。
杀人偿命。杀李俊是伸张正义,李俊的确该杀,而且死有余辜。伸张正义,本来是件振奋人心、大快人心的事,可是队长一点没有感到“振奋”,更没有感到“大快”,反而心里隐隐作痛。心痛、苦闷、困惑、无奈,压得他喘不过气。踅孀、刘星、美芬、李俊,几个生龙活虎、活波可爱的孩子,一个个就这样离去了,他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农场把孩子们交到自己手里,是对自己的充分信任。自己也算尽心尽力了,该关心的关心了,该批评的批评了,可是,还是发生这么多不该发生的悲剧。虽然,刘踅孀的牺牲不能算在他的头上。他甚至真的相信“风水问题”了。
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更不知道该找谁发泄。
有些事情,自己事先根本无法预料,比如刘踅孀参战。参军本来是好事,好男儿志在四方嘛。谁能学到,和平年代会遇上战争?而刘踅孀恰恰是参战部队。参战部队也就罢了,不一定会牺牲。问题是,刘踅孀恰恰又牺牲了。
有些事情,自己事先根本没有察觉,比如李俊贩毒。问题是,事先没有察觉,作为领导算不算一种过失?应不应该承担一点责任?不是有“学生失火,老师担责”之说?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师担责是因为学生是未成年人。如果“职工犯罪,领导担责”,就没有道理了,毕竟职工是成年人。但不管怎么说,他总觉得自己无能,总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什么责任?总不能说自己“无能”吧?如果自己无能,那么任命、监督自己这么多年的上级领导是不是都是瞎眼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己加罪,真患无辞。
月儿、小芳在南定河边徘徊,一下午都没离开。
午饭后,小芳陪着月儿在刘星被害的沙滩上久久徘徊,从下午一直到血色黄昏。
两人光着脚,手挽手,四只凉鞋被随意丢在一边。两人虽然心事重重,却一直默默无语。此时无声胜有声。此时似乎一切话语都是多余的,或者说两人的辛酸已经无法诉说或已经不用诉说了。虽然听不到刑场的枪声,但天空忽然飘下的太阳雨,两人明显感到了李俊生命的终结。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月儿已经没有眼泪。
刘星遇害后,她彻底被击垮,没有了精气神,生活变得暗无天日。如果说刘踅孀的英勇牺牲让她迅速成长、成熟、笑傲江湖,那么刘星的意外被害又把她彻底击倒、击垮、打入十八层地狱。身边两个最优秀的男人先后就这样离世,与她或多或少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果说刘踅孀的牺牲是为国捐躯重于泰山的话,那么刘星的被害却是因她轻于鸿毛了;如果说“重于泰山”,她或多或少还有点安慰的话,那么“轻于鸿毛”,她简直就是无地自容无法原谅自己了。
同队长一样,天真善良公主般的月儿,也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自己又错在哪里。她欲哭无声,欲泄无泪,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好在,闺蜜小芳一直不离不弃,默默地守候、陪伴着她,度过了暗无天日的一个多月。虽然,人终于挺过来了,但身体垮了,灵魂出窍了,人变得麻木不仁,终日沉默寡言。她经常坐在刘星被害的南定河边凝望着远方发呆,好像在期盼远航的亲人归来。而且,脑海常常一片空白,唯独杜甫怀念诸葛亮的《蜀相》和元稹悼念亡妻的《离思》中的几句诗在脑海中反复闪现:“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今天,李俊终于伏法了,终于可以告慰刘星的在天之灵了。
小芳同样没有眼泪。
自从听了刘星讲佛教的知识后,小芳对宗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是,面对浩瀚的宗教,欲进无门,欲罢不能。如果人生就是苦难,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如果自己可以通过修行解脱,那么芸芸众生如何解脱?她既崇尚大乘佛教“兼济天下、普度众生”的主张,又欣赏小乘佛教“个人解脱、独善其身”的追求。同时,她也推崇道教“食人间烟火、修现世功德”的教义。到底应该普度众生,还是独善其身?小芳一度迷茫。看到僧人神秀的“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为之一振。可是看到六祖惠能的“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又迷糊了;看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似乎顿悟。可是看到“万法皆空,空亦是空。”旋即又迷糊。“空”就是悟,还是“悟”就是空?她不知道。她曾相信并对蔡儿说“时间可以忘记爱情”,可是,到头来才知道那完全是自欺欺人的。最终,她认为还是自己凡心过重,修行不够。更不幸的是,祸不单行,相依为命的母亲在几个月前因病去世了。雪上加霜,对她的打击比蔡儿的离去更大。蔡儿的离去、母亲的去世、踅孀的牺牲、刘星的被害、美芬的自杀,让她对妙玉推崇的“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有了更深的理解。今天,李俊被枪决,她也没有感到“大快人心”,而是突然“顿悟”:既然知道人生的归途是“一个土馒头”,那还瞎忙什么呢?何不趁早远离凡尘?就在这天下午,她坚定了剃度为尼的决心,去探寻人生解脱的方法。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出自南宋诗人范成大的《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铁门槛”是封建贵族家庭的标志,“土馒头”,是生命终结的标志。在人生必将走向无可奈何死亡的背景下,中国的诗人们,最深沉的悲叹大概就是怀古咏史诗了。他们往往会面对今日的荒凉,想起往昔的繁华,然后不可避免地想到未来的结局。纵然现在是风光无限,谁又能阻挡最终的“土馒头”?将这种人生的幻灭感写得淋漓尽致的,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妙玉自称槛外人,将自己与贵族区分开来。一个十八岁的少女,独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两句为“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的诗”之首,又自称为“槛外之人”,让读者未见其人,先感孤僻。透过那青灯古殿上的烟雾,似乎能看见一个虔诚的佛门弟子在正襟打坐。小芳从小读《红楼梦》就喜欢妙玉,没想到最终也走上了妙玉的道路。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天意?或者说她有佛缘?
小芳一直认为《红楼梦》是一个谜,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现在忽然顿悟,谜底原来就是一个“空”字。佛家说,“有舍有得,有舍才有得”,佛家还说,“迷时师度,悟时自度”。小芳决定遁入空门,到底是“舍”了还是“得”了?到底是“迷”了还是“悟”了?恐怕,只有天知地知她知佛知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终于彻底“放下”了,因为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听《忆往事》了,再也不唱《往事只能回忆》了,而是潜心修佛,无喜无悲,恬淡虚无,清静自然。她曾对月儿说,不清楚四劫,也不清楚六道,水中泡沫也好,七宝幻象也罢,我只愿带着我这颗心,安静的为人。月儿因为自己的事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多想。当时还感到欣慰,以为小芳终于想通了、放下了,压根没想到,她的“安静的为人”,居然是剃度为尼。仔细想想,其实小芳剃度为尼,从游“洞景寺”就有苗头了,甚至可以追溯的第一次到傣家喝酒,小芳猜出谜语“四大皆空”。为此,月儿后悔不已。多年后,月儿还一直为自己当时的“木讷”“愚钝”,内疚不已。
太阳雨还在飘飘洒洒。微风吹过,雨帘斜了,一会左一会右,如丝,如绢,如雾,如烟,像有人拿着喷壶在天空随意洒水一般。
雨水不大,雨点却不小。
雨点肆意地砸在平静的河面上,溅起千朵水花万朵水泡,仿佛无数透明的小雨伞在河上漂流;雨点随意地落在柔软的沙滩上,形成千个小洞万个小坑,仿佛海边沙滩上的小螃海洞;雨点无情地洒在两个毫不避让的少女身上,并试图钻进衣服,仿佛受命去洗涤两少女疲惫的身躯、慰藉两颗受伤的心灵。
月儿、小芳手挽手肩并肩,在沙滩上漫步、徘徊。两人仰面朝天,闭眼张口,品尝点点雨珠,任凭雨水、头发随意在脸上滑动;两人赤脚踩沙,温暖的沙滩,通过赤脚传遍全身,多少给两颗冰冷的心灵一点慰藉。两人就这样徘徊着,静静地感受雨的心跳,聆听雨的心声,象坠入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境。
太阳雨,一般时间都很短。当地的童谣说得很形象:“太阳雨下不久,青蛙出来讲道理”。可是,今天却偏偏不“一般”。今天的太阳雨,四平八稳,在南定河边优哉游哉,飘飘洒洒,一直下不停,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太阳雨淅淅沥沥,美得催人泪下。有人说,雨是云伤心的眼泪。好像有道理。不是吗,雨曾被多少诗人用来作伤感的诗句,一字字一句句都透露了雨的凄凉、雨的忧伤。可是,又有谁能真正的了解雨的迷茫、雨的悲伤、雨的无奈呢?
雨,在天上叫云,在地下叫泉,在风中叫雾,在叶上叫露,在草上就霜,在山谷澜,在山崖叫瀑,在山间叫涧……只有在空中的时候才叫雨。
雨,一年四季辛劳、奔波,滋润大地,无怨无悔。人们对她却喜新厌旧、厚此薄彼:春雨贵如油、夏雨遍地流、秋雨天渐凉、冬雨惹人愁。似乎约定成俗,似乎天经地义。
人们啊,能不能稍微公平一点。春雨固然珍贵,可是,没有夏雨的慷慨,河流会欢畅吗?没有秋雨的冲洗,酷热会退去吗?没有冬雨的储存,大地会发芽吗?
秋雨潇潇。虽然有“秋风秋雨秋凄凉,心伤心痛心愁殇”的名言流传,但秋雨并不总是代表着凄凉,她同时也孕育着丰收。秋雨中,瓜果飘香,金色麦浪翻腾;金色中,孕育着丰收,意味着收获喜悦。
太阳西斜,太阳雨改变了天空的颜色。天空一望无际的蓝,大地一望无际的绿,根据经验,应该很快就能见到彩虹。
终于,雨过天晴,但已是夕阳了。虽然落日熔金,却血色残阳。
月儿知道,傍晚云中水分聚集,大量水蒸汽在水中,太阳光照射,通过云层时,由于水汽使光形成了散射,水又是透明的,那么就能透过各种光,所以太阳的红光透过是依旧为红色,所以就成了血色残阳。
天空,果然出现迷人的彩虹。而且是双虹。
又见“双虹”。月儿小芳都还记得,来生产队那天出现过双虹。今天“送别”李俊,又见双虹。冥冥之中,是不是上帝的安排?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
彩虹下,南定河依然静静地流淌着,轻轻地拍打着沙滩,缓缓地流过这片神秘的净土、弹弦的坝子,然后龇牙咧嘴、连滚带爬、咆哮着流向远方。“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高山上,“弯弯一座彩色桥,高高挂在半山腰,七色鲜艳真正好,一会儿工夫不见了。”
夕阳像个害羞的姑娘露着红红的脸蛋,留下一圈柔和的光晕。一望无际的晴空本来是淡蓝色的,像明净的镜子,现在却慢慢的加重了颜色,而且越来越浓,越来越蓝,像画家在用蓝色的画笔层层渲染。而西北的天空呈现出黄里透紫的迷人色彩,缓慢地向大地喷出红艳艳的光芒。
彩虹消失,天空又出现迷人的晚霞。
晚霞下,大地与天空红成一片。只是,今天的晚霞好像有点特别。本来,雨后夕阳比较鲜艳,也不奇怪。可是,今天的晚霞不是“鲜艳”,而是“冷艳”,让人感觉有点怪怪的。既没有毛主席的“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的豪迈,也没有温庭筠的“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的诗意,而是“雨后现斜阳,鲜艳更冷艳”。
沙滩上,月儿、小芳凝望着“冷艳”夕阳,若有所思。月儿想到的是“血色黄昏”,小芳想到的是“血色残阳”。
血色黄昏。顾名思义,血色的“黄昏”。黄昏虽然是“血色的”,但总比血色残阳容易让人接受。
血色残阳。什么是血色残阳呢?如果“太阳”是指除朝阳的话,那么“残阳”就是指夕阳了;如果“太阳”是指强大、辉煌的事物,那么“残阳”就是指弱小、摇坠的事物。“血色”作为一个前缀修饰“残阳”,说明在强大、辉煌的事物江河日下的时候,作为旧事物不甘退出历史舞台而顽抗所付出的代价。由此推论,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在政治狂热与信仰热情消退之后,精神疲惫和意志倦怠反而使人们逐渐趋于理智,上一代人那种简单得近乎幼稚的爱情观念开始动摇,后来的人们越来越注重现实和物质因素,人们像怀疑狂热的革命理想一样开始怀疑超然物外的所谓纯粹,整个70年代,成为纯真爱情时代的血色残阳。小芳呀小芳,但愿这样的推论不成立。
雨打沙滩万滴坑。
看着沙滩“万滴坑”,月儿小芳不约而同想到古诗中的《咏雪 》。然而,月儿想到的是郑板桥的《咏雪 》,小芳想到的是纪晓兰的《咏雪 》。
郑板桥的《咏雪》: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
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都不见。
纪晓兰的《咏雪》:
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
九片十片十一片,飞如芦花皆不见。
月儿从来没有见过雪,也没有见过梅花。她想,如果把郑板桥的《咏雪》改为《咏雨》也未尝不可:
一点两点三四点,五六七八九十点。
千点万点无数点,飞入沙滩都不见。
小芳也从来没有见过雪,但天天见芦花。她想,如果把纪晓兰的《咏雪》改为《咏芦》也未尝不可:
一棵两棵三四棵,五棵六棵七八棵。
九棵十棵无数棵,一把大火皆不见。
这个时候,居然想作诗。两人都觉得滑稽。于是,自嘲地相视一笑。
忽然,前面几米处从河埂的草丛里滚出一个毛茸茸的小球形状的东西,停在银色的沙滩上。草丛里好像还有什么动物在窥视。小芳随便嘘了一声,只见一只黄色的动物转身逃走了。从尾巴便可以断定,是黄鼠狼。
月儿、小芳止步望着眼前这个毛茸茸的小球。一会儿,“小球”展开,变成了一个小动物。原来是个刺猬。刚才肯定是为躲避敌人的追捕,看见沙滩有人,知道黄鼠狼怕人,便蜷缩身体滚出草丛求生。这小家伙真的聪明,不但知道黄鼠狼怕人,还知道人不会伤害自己。
刺猬,体肥、爪利、眼小、毛短,浑身布满短而密的棘刺,受惊时,全身棘刺竖立,还可以卷成刺球状逃跑,头和足均不可见。此时,刺猬睁着一双可爱的小眼睛,望着月儿小芳,礼貌地点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转身慢慢地走开。
适者生存。
看着可爱的小刺猬,月儿、小芳又浮想联翩。这次,两人的想法不尽相同。月儿想到的是“丛林法则”,小芳想到的是“六道轮回”。
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大自然太神奇了,这么柔弱的小动物,为了生存,居然可以让全身长满利刺,居然可以卷成球状逃生。想到“逃生”,月儿自然而然想到了刘星的惨死。太冤了,太傻了。连小刺猬都会卷成球状逃生,那么聪明的人,面对手持长刀的李俊为什么不会选择“逃生”呀。惹不起躲得起嘛。
六道轮回。“天道、人道、畜生道、阿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六道,是佛根据业报身所受福报大小划分的。想到轮回,作为哺乳动物的刺猬,是如何繁衍生命的?想到“繁衍”,小芳忽然脸红:修行之人本应六根清净,八风不动,自己竟然想会到“繁衍”,说明自己“修行”不够虔诚,也充分说明自己决定“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是正确的。她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布袋和尚那首著名的《插秧诗》:
手捏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成稻,退步原来是前进。
及《嘉泰普灯录》两句表现佛家至高境界的偈语: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适者生存。环境,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需要与环境的协调适应。首先要“适”,然后才谈得上更好地“存”。只有“适者”才能划出时代的最强音。无疑,生存与发展是一大难题;何去何从,月儿小芳都面临艰难抉择。
隐隐约约可听得见歌曲《红梅赞》:
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
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
红梅花儿开
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万朵
香飘云天外
唤醒百花齐开放
高歌欢庆新春来
……
南定河静静地流淌着,两少女明显地感觉得到,在河水表面平静的下面,暗流涌动,泛起沉渣。依稀往事,也如沉渣泛起。
望着混浊的南定河,两人又陷入沉思。月儿想到的是,与刘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往事,难忘却,里还乱;小芳想到的是,不久的将来,或许连依稀的往事都不再能记起,或者那才是某种她渴望的境界。
太阳雨终于停了,银色的沙滩更显得清洁、柔软,白茫茫一片。
望着白茫茫的沙滩,两人心有灵犀,又不约而同想到了《红楼梦》警幻仙女演唱的收尾曲《飞鸟各投林》。只不过,各有侧重:
月儿想到的是“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小芳想到的是“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千点万点无数点,飞入沙滩都不见。
在柔软的沙滩上,在雨水留下的万滴坑上,印下两个苦难少女一行行、一串串,深深的、清晰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