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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江河沉冤

天黑后,生产队一片寂静。

秋分一过,太阳的光直射点又回到赤道,昼夜等长。早上7点天亮,晚上7点一过,天就开始黑了。是否有月亮,就要看农历及天气了。

“十七十八,天黑摸瞎。”这句农谚是说,过了十五、十六,到了农历十七、十八以后,天黑就见不到月亮了。那么,月亮什么时候才出来呢?农谚说:“二十整整,月出一更。”十五日以后,每推进一天,月亮就晚出来约一小时,到二十,月亮一更出来。如此反推,今天是农历十八,月亮估计晚上9点以后才会出来。当然,还要看天气情况。

在农场,知青不但是物质生产力的主力军,更是精神文化的创造者。知情返城后,整个农场不但生产下滑,文化生活更是一落千丈。特别是生产队,人去楼空,一下变得冷火秋烟,夜晚更是死气沉沉。天一黑,人们无事可做,早早就上床,或休息,或“耕田”。


太岁家。

一排土基房,太岁家占据最当头的两间,还在旁边搭了间偏厦,当厨房用。客厅里除一张三抽供桌外全是竹子家具,竹沙发、竹躺椅、竹凳子、竹茶几、竹柜子,显然主人对竹子情有独钟。供桌上空空如也,很明显不敢摆放香炉、贡品之类“违禁品”。客厅里非常凌乱,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共和国十大元帅的画像,只不过把林彪换成了周总理。

客厅与卧室相通。卧室里放了一张大床、一张高低床。昏暗的灯光里,两个孩子们已睡熟,太岁和万副队长靠在床头上养神,两人看上去好像有什么心事。但是,看上去既不像有什么喜事,也不像有什么特别悲伤的事。

半响,太岁长叹一声,道:“唉,真想不到,小星和月儿,乌鸦变凤凰——今非昔比;小鸟长翅膀——要飞走罗!”

万副队长虽然晚上喝了不少酒,但依然头脑清醒,两眼有神。他望着漆黑的屋顶,一声不吭。他非常讨厌她一开口就是乱七八糟的歇后语。本来嘛,一个大字不识一萝的妇人,装什么文化人?为此,两人没少吵架。但她根本听不进,依然我行我素,照说不误。用她的话,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太岁望着熟睡的孩子,说:“今天,两个孩子听说小星和月儿明天要走了,回来哭得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死去活来。说以后没有人教他们唱歌跳舞了,没有人讲故事给他们听了。还说,没有小星,其他孩子都不喜欢跟他们玩。说心里话,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像老鼠掉在油锅里——难受。有心想请他们来家里坐坐,吃顿饭,可是,唱戏的腿抽筋--下不了台;旱天的田螺——有口难开。总之,不好意思开口。”

万副队长白了她一眼,仍一声不吭。

太岁自言自语:“现在想想,我过去好像真的有点过分了。阎王出告示---鬼话连篇;菩萨的胸怀---没有心肝。好像把人都得罪光了,连孩子都说我脾气不好。哎,说一千道一万,都怪那个死驼子给我取的这个外号。什么太上皇?什么太岁头上没有人敢动土?原来是东岳庙里拉二胡---鬼扯。这个驼子,头顶上长疮、脚底下化脓---坏透了。这个挨千刀的驼子。死驼子。坏驼子。臭驼子。”

她把自己的一切“不是”都算在了“死驼子”的头上,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根本不知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更不用说“一切佛田,都离不开心地”。

万副队长干脆闭上眼,心里说:自作自受,害我抬不起头不说,还让孩子们跟着受罪;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还把责任完全推在驼子身上,不可救了。

太岁好像心有灵犀,轻声:“我是迎风吐唾沫 ——自作自受?还是生锈的锁--开不了窍?要不就是白脖老鸹--开口就是祸?”

万副队长心头一震。虽然依然是满口歇后语,但她居然有承认自己的“不是”的意思,居然有“幡然悔悟”的意识,莫非是晒裂的葫芦--开了窍,或者是玉皇大帝娶亲--天大喜事?嗨,近墨者黑,自己怎么也使用歇后语了。他睁开一只眼嘿嘿笑笑。用太岁的话形容,叫猎人打鸟--开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岁灵光一闪,猛然醒悟:他一直都不喜欢自己讲歇后语,自己为什么不可以改变一下呢?是不是可以试着改变一下呢?于是,她尽量放慢语速,说:“都-怪-没-有-文-化,都-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以-后-不-准-再-叫-我-太-岁了。”她说着,觉得费劲,又恢复正常语速,“我一定要改改我的臭脾气了,真的。今天孩子说我脾气不好,我才感到自己有问题。所以,今天超哥妈说我是疯婆子,被我听到,我都没有吭气。要搁在平时,我早跟她干仗了。今天我没有理采她,她吓得脸都变色了。真他妈好笑。”说完,开心地笑了。

万副队长第一次发现太岁讲了那么多话,居然没有使用一个歇后语。看着她开心地笑脸,万副队长忍不住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太岁娇嗔:“砍脑壳的。结婚十年了,还没整够?”

万副队长:“我觉得,今天你特别好看。”

太岁笑了:“好看,今天我让你看个够。”


大青树下。

刘星靠在树上,好像在与大青树告别,又好像在等什么人。

9时许,一轮浩月终于从东方冉冉升起,月光倾泻下来,洒在地面上,洒在刘星身上,大地逐渐清晰起来。可是,好景不长。一会儿,雾霭升起,清澈的玉盘被蒙上羞涩的棉纱,周围出现了一个内紫外红的彩色光环——月晕,天上地下如入梦幻。迷茫中,那光环飘飘忽忽,透露着一种神秘的意蕴。

随着月晕增强,月亮由白色变成黄色。

刘星望着黄色的月亮,心中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作为天文学爱好者,他知道黄色的月亮、彩色的月晕都是自然现象,与太阳距离、云层的厚度、大气的浓度有关。所以,他并不相信“黄色月亮不吉祥”之说,也不担心“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他困惑的是,今天是农历十八,月亮居然没有“过了十五缺半边”,反而比十五的月亮圆。他知道,平常年份、月份,一般是农历十五、十六月亮最圆,只有非常反常的特殊年份,月亮才可能在农历十八最圆。事出反常必有妖。该不会真的发生什么怪事吧?刘星摇头。

夜晚,特别的寂静。黄色月亮看上去虽然柔和,却带着一丝寒意。

酒醉心明白。月色中的刘星,明显酒喝高了,被冷风一吹,肠胃翻江倒海,他转身趴在水沟边吐了个精光。吐完后,刘星清醒了很多,冷月中好像有点明白“林妹妹”为什么能写出“冷月葬花魂”的诗句了。

似乎为了验证“事出反常必有妖”之说,突然平地起风,大青树的树叶被风吹得瑟瑟作响,一片片树叶摇晃着飘落在地上、水沟里。一条小鱼突然跳到漂浮的树叶上,睁着大眼看了一会,又翻身跃进水里。

才9点多,生产队寂静得可怕。今晚,似乎注定要发生什么大事。

晚饭的时候,母猪山生产队设宴为刘星、月儿饯行,队领导和回乡青年全部参加。晚宴十分丰富,有菜有肉还有酒,但气氛却非常压抑。

队长作了开场白后,请指导员讲话。指导员平时讲话出口成章,而且语录、俗语一套一套的,今天却反常,只是简单讲了几句祝福的话,就提议大家共同敬刘星、月儿一碗酒。大家敬了酒后,便默默地吃饭喝闷酒,心情不尽相同。队长既为他俩去当教师高兴,又为他俩放弃上大学机会惋惜;指导员心情复杂,几年下来,他虽然表面上没有表露,心里还是完全接受了他俩;万副队长非常欣赏刘星,有孩子的因素,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刘星的为人,自从那次狩猎后两人便成了忘年之交;回乡青年们的心情更是五味俱全,有高兴、羡慕,有惋惜、失落,还有自卑、嫉妒……

队长请万副队长说两句,万副队长起身一句话不说,走到刘星、月儿身边一人敬了一碗酒。接着,其他人也跟着万副队长敬了刘星月儿酒,只有李俊列外。李俊只敬月儿,根本不理睬刘星。大家看在眼里,心里更不是滋味,都认为李俊小肚鸡肠,如此场合如此做法实在太过分了。整哪样嘛?不管怎样说,大家同学、战友一场,现在要分别了,就是装装样子也行呀。李俊呀李俊,说你什么好呢?你常说别人小肚鸡肠,你才是小肚鸡肠啊。

喝完大家敬的酒,刘星和月儿都有点头重脚轻,特别是月儿,连脖子都是通红,小脸更是粉嘟嘟。虽然喝的是度数不高的甘蔗酒,但毕竟是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星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说:“为感谢大家对我和月儿的理解、支持、关心,我与月儿共同敬大家一碗酒,然后我再每人敬半碗酒,行不行?”众人自然同意。

共同喝了一碗酒后,刘星扶月儿坐下,然后分别给大家敬酒。其他人都高兴地喝了,唯独又是李俊例外。在刘星敬他酒的时候,他大声说,酒满敬人,半碗是啥子意思?把酒倒满,我们连干三碗。看着李俊咄咄逼人的目光,刘星被逼无奈,一咬牙也豁出去了,与李俊连干三碗。喝就喝吧,千不该万不该,喝完三碗酒后,鬼使神差,刘星趁着酒性小声对李俊说,饭后我们到大青树下谈谈。

没想到,正是这“鬼使神差”,或者说正是这多喝的三碗酒,让两人都走上不归路。


李俊摇摇晃晃走来,一屁股坐在树根上,背靠在大青树上,砸着烟,冷漠地瞅着刘星,一脸的不屑。

刘星先开口:“李俊,明天我们就要分别了。作为老同学,我觉得有必要和你谈谈。”

李俊满嘴酒气:“是吗?有什么指教,敝人洗耳恭听。”

热脸贴冷屁股。见李俊这样的态度,刘星冷冷地说:“我是在尽一个同学的最后责任,随你怎么理解都行。我只是希望你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不做怕人发现的事。”

李俊一惊:“什么意思?有话直说。”

刘星说:“我觉得你应尊重自己,同时也应尊重别人。不要随便玩弄别人的感情,不要脚踏两只船,更不要随便去招惹傣族姑娘。惹天惹地不惹小仆哨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傣族人虽然善良,但爱憎分明,弄不好会惹大麻烦的。”

李俊担心的是贩毒的事情败露,一听这话,放心了:“狗拿耗子。”

刘星强忍着怒火,说:“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是聪明人,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否则,将会毁了自己的。”

李俊把烟头丢在地上,起身说:“你可能接着会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刘星,你未免也管得太多了。人各有志,各人有人的活法。你以为只有你懂生活?你以为得到月儿,你就是强者?你以为去当老师,你就是胜利者?哼!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刘星打算放弃今天的谈话:“好吧。既然这样,今晚就算我多此一举。今天我们都喝多了,我也不跟你计较。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听我一句忠告,菜里虫菜里死,毒品是一条不归路。”

一听这话,李俊酒醒了一半,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只是,他不明白,这么隐秘的事,刘星是怎么知道的?真是见鬼了。他说:“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俊贩毒虽然隐秘,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说起来也巧。万副队长的一个战友是边防军,两人经常一起狩猎喝酒。一次狩猎后两人喝酒,说起贩毒的事情,两人都忧心忡忡。战友说,现在小镇贩毒的人越来越多,如果再不重视,后果相当可怕,对了,好像你们队也有人在贩毒,因为没有当场逮着,所以暂时没有动他。万副队长问,谁?姓什么?战友说,姓什么他也不知道,贩毒的人太多,只因为涉及母猪山生产队的人,他才有点印象。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万副队长平直觉,心里已经猜到是谁了。知青离开后,母猪山生产队就那么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年轻人中,超哥、老五不可能,刘星、喜鹊、老夫子、多余人更不可能,除了李俊还能是谁?虽然如此,由于不确定,加上万副队长不愿多事,所以他没有告诉队长,只是悄悄地跟刘星提了一下,叫他防着点李俊。刘星也不愿多事,今天喝多了酒,一时兴起,才约李俊谈谈。他本想点到为止,没想到,说着说着就把不住嘴了。都是酒惹的祸。刘星想马上结束谈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李俊:“你……”李俊捏紧了拳头。

刘星:“怎么,还想较量一次?”

李俊捏紧的拳头慢慢地松开,留下一句“走着瞧”,便转身离去。

李俊走后,刘星独自一人站在大青树下,仰头望着枝叶茂盛的大青树,然后默默地、长时间地围着大青树绕圈,最后用手拍拍大青树,算是告别了。忽然,远处传来一声猫头鹰清晰的叫声,想到“不怕猫头鹰笑,只怕猫头鹰叫”的传说,他心头一紧。说来也奇怪,经常见到猫头鹰,虽然没有见过猫头鹰笑,但也很少听到猫头鹰叫。是猫头鹰不喜欢叫?还是一叫就有灾害?今天为什么叫?难道真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刘星双眼皮忽然不停地跳起来,他很自然就又想到“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老话。如果“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话,那么“双眼跳”又暗示什么呢?总不可能好事坏事一起来吧?他摇摇头,觉得好笑。

回到宿舍,看到月儿帮他收拾完东西后,由于喝多了酒,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月儿的脸虽然看上去没有吃饭时那么红了,但依然白里透红,显然酒还没有完全消退。看看桌上的闹钟,已快11点了。刘星轻轻地叫醒月儿。

月儿揉揉眼睛,感到头重脚轻。酒醉心明白。她本想问问刘星与李俊谈话的情况,见刘星不啃声,她也没有问。坐了一会,说:“你今晚喝得太多了,休息吧。明早,场部的领导要亲自来接我们。”

刘星有点依依不舍:“我忽然觉得心神不定,眼皮一直跳不停,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而且,我刚才听到猫头鹰叫了。”

月儿微微一笑:“你也信了?难得。告诉我哪只眼跳?如果左眼跳,

不用管;如果右眼跳,在眼皮上贴一块白纸,意思是白跳,可以避灾的。很灵的。”

刘星笑着:“问题是,我的两只眼都跳呀。”

月儿嗔怪:“怪人。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两只眼都跳,是不是怪

人?算了,听天由命吧。反正你也不信。”

刘星拉着月儿的双手:“明天,我们就是为人师表的教师了,我能不

能给你提个小小的建议?”

月儿见他主动拉自己的手,本以为他要拥抱自己,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建议”。她狐疑地点头。

刘星说:“以后能不能不说,或者少说‘莫非’一词?”

月儿没想到刘星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她虽然觉得他的建议是对的,一

个教师整天把“莫非”挂在嘴上,好像的确不太妥。但是,这种时候,这么直截了当的提出,她心里还是不爽。于是,淡淡地说:“可以考虑”。

刘星在月亮额头轻吻一下,又紧紧地拥抱一下,把她送出门。

月儿万万没想到,他的轻轻一吻竟然成了永别;她的“嗔怪”和“可以考虑”竟然成了诀别;她承诺帮他实行望远镜的愿望也无法兑现了。为此,她悔恨终身。当时,如果在他右眼贴一块白纸,或许可以“避灾”;如果相信他的“预感”,或许也可以“避灾”;如果不“听天由命”,或许完全可以“避灾”。如果那晚不喝那么多酒或者少喝酒,如果那晚不那么早离开他或者干脆不离开,如果……

遗憾的是,没有如果了。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后悔药,也就没有“如果”。没有如果,只有结果。“结果”让她痛不欲生,悔恨终身。


送走月儿,刘星双手抱头,躺在床上沉思、养神。

明天就要离开生产队了,他要理一下思绪,看看有什么遗忘的事,还有什么需要办理的事。虽然才短短三多年,却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的确需要好好反思、清理一下头脑了,以便轻装上阵。

轻装上阵,首先要轻装。有舍才有得。虽然舍弃上大学的机会,也得到了教师的职位。更重要的是,得到了农场的认可。一个小工人直接去当教师,而且是高中教师,这不但是得到认可了,而且是破格提拔了。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留下来当教师,是对还是错?是福还是祸?谁也说不清,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轻装上阵,其次要上阵。无为才有为。有所为有所不为,一想到去当教师,他就激动、兴奋,不知道能不能胜任。不过,他相信自己,绝不会像陈景润那样肚子有货倒不出来的。他相信自己,当老师应该是胜任的,至少不至于误人子弟。接下来,应该再接再厉,转变角色。同时,居安思危……

“冬、冬。”突然,轻轻两声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沉思。这么晚,会是谁呢?这么“轻轻”敲门,肯定不会是月儿。刘星皱着眉头问:“谁呀?”

门外:“我是美芬。”

刘星怎么也想不到,这么晚了,美芬会来找他。他第一反应是出什么事了,而且肯定与李俊有关。他急忙下床,开门,请美芬进来。

美芬站在门口,羞涩地说:“不了。李俊说他想通了,他在大青树下等你。他说他刚才喝多了,请你原谅,他还想和你好好谈谈。”

刘星看见美芬无事,本来很高兴。一听果然是李俊找,他又犹豫了。一个小时前才不欢而散,还差点动手了,还有什么好谈的?何况,这不是小人们过家家,说好就好的;不是屎急了挖茅坑,可以临时救急的。而是“水牛过河才拉尾巴”,已经不可能拉得回来了。

美芬见刘星犹豫,说:“麻烦你了。他看上去很痛苦,你就帮帮他吧。”

刘星本想拒绝,看到美芬可怜巴巴的样子,又不好拒绝。他脑海在旋转:也许李俊真想通了?也许刚才自己的话让李俊醍醐灌顶了?或许今晚的谈话真的能让李俊改邪归正?虽然根本没有可能,但不是有“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应该百分之百的努力”之说吗?再说,刚才自己的话好像的确有点重了。反正自己也睡不着了,就算看在美芬的面子,还是去吧。有效无效责任尽到。自己注意点说话方式,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不欢而散,无功而返。还会有什么呢?不至于打架吧。

刘星想着,转身披上外衣,连门都没关就跟随美芬出去。


大青树下,李俊埋头抽烟。

乌云散开后,天空出现片片蓝天。皓月当空,大地一片苍白。

叫你亡,先疯狂。李俊与刘星不欢而散后,越想越不对。先是生气,接着是害怕,后来是绝望。与傣家的纠纷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一旦传开,不但颜面扫地,工作也可能丢了;贩毒的事,一旦传开,就不是简单的丢工作了,而是蹲大牢了。不,根据贩毒数量,完全够杀头了。自己看来是山穷水尽了,彻底玩完了。怎么办?妈的,以其任人宰割,不如拼死一搏。惹不起还躲不起?跑。去那边。

“跑”的念头一出现,就立即占据他的头脑,挥之不去,一念成魔。

其实,去“那边”的想法,他早就有了,第一次贩毒后,他就作了准备,而且水路陆路都计划了“跑”的线路。有备无患嘛。他经常偷听“台湾之声”“美国之音”,听得不亦乐乎,想入非非,只是一直下不了决心。也是,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亡命天涯?刘星与他谈话,无意中说出他贩毒的事,他一下子就决定付诸行动。

“人生下来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他想,既然横直都是死,何不拼死一搏?不是有“搏一搏单车变摩托”之说吗?听说不少跑去“那边”的人,都混得不错,有的发了大财,有的当了军官。难道我不如他们?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人死鸟朝天,不死翻过来。”只是,就这样悄悄“跑”了,未免太憋气太不甘心太便宜某些人了。大丈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就是死,也要风风光光,轰轰烈烈。“大干一场,悄然离去。”对,必须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让大家知道我李俊可不是任人宰割、好欺负的。霎时,一个疯狂的恶毒的想法出现:杀了刘星,立即从水路叛逃。据他后来交代,他当时的想法很奇怪,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了刘星出一口恶气,然后去那边醉生梦死;至于父母的感受,压根就没有想过。如果当时想到父母,他或许不会走上不归路的。

于是,他用最快的速度准备好船、刀,然后让美芬去叫刘星。


见美芬把刘星带来,李俊迎上去,说:“芬,你回去吧,我想和刘星单独好好谈谈”。

美芬很听话,转身打着手电筒离去。

待美芬走后,李俊说:“出事了。帮帮老同学。”他说罢,转身就朝南定河方向走。刘星一惊,跟着他走去。

走出不远的美芬起了疑心,觉得情况有点不对,于是关闭手电筒,悄悄跟在后面。

刘星追上李俊问:“出了什么事?”李俊不答,只顾赶路。刘星止步,说:“倒底出了什么事?”李俊:“丽花要自杀。”刘星大惊:“啊!在哪?”李俊:“河边。”

如果李俊说别人,刘星或许不会相信。说丽花自杀,刘星完全相信。因为王丽花性格脆弱,而且好面子,被李俊抛弃后,情绪一直不好。所以,刘星没有多想,跟着李俊沿着菜地边的芦苇、毛蜡烛小道一路小跑,很快就到了南定河边。

月光下,南定河静静地流淌,波浪轻轻地爬上沙滩又悄悄地退去;沙滩静静地沉睡,黄沙在月光下映出微微的寒光;一条小木船拴在河边,船身轻轻地摇晃着,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四周一片寂静,大地一片苍白。

李俊跑到沙滩中间就停下了,似乎在寻找什么。刘星一直跑到小船边,看到船里空空如也,才感到情况不妙,欲转身问李俊,已被李俊用随身带的匕首扎进了后腰。刘星知道李俊好逸恶劳,也知道他胆大妄为,但做梦都想不到,李俊会这么丧心病狂,会向他下毒手。

杀人,在当时的环境,不说极其罕见,至少是骇人听闻。何况,他与李俊之间,除了“争夺”月儿外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再说,月儿并不是李俊的女朋友,根本谈不上“争夺”,更谈不上夺妻之恨。所以,刘星一点防备都没有。

刘星慢慢地转过身来,一句话也没说,便痛苦地瘫倒在沙滩上,手中的衣服掉在沙上。

李俊从黄沙中又抽出一把事先埋藏的寒光闪闪的长刀,走到刘星身旁,一句话不说,毫不犹豫地举起长刀,向刘星狠命砍去。刘星用尽全力,翻了个身,刀砍进沙里。李俊抽出刀,连砍几刀。刀刀要命,毫不留情。刘星倒在血泊中,望着李俊手里的长刀,死不瞑目。他似乎认出这把长刀,这不是在倔老头那里他亲自参与锻造的那把刀吗?……

李俊拔出刀,还在刘星身上搽干净血迹,然后把刀丢在沙滩上,迅速跳上小船,顺流而下。

美芬赶到,李俊的小船已经离岸。她看见刘星躺在沙滩上,忙跑过去救刘星。刘星满身是血,已经停止呼吸,但依然睁着大眼,看到美芬后,才慢慢闭上眼睛。美芬一下子瘫倒在沙滩上,呆呆地望着越来越模糊的小船,脑子一片空白。

河水依然一浪接一浪,轻轻爬上沙滩,又慢慢退去。

许久,美芬终于冷静下来。刘星死了,李俊跑了,自己也活成了。看着刘星惨不忍睹的尸体,她居然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居然还记得刘星有随身携带小笔记本的习惯。她起身捡起刘星掉在沙滩上的衣服,在衣袋里果然找到笔和小笔记本。

美芬思考片刻,打开手电筒,坐在沙滩上开始写遗书:


李俊杀了刘星桃(逃)了。我也活不成了。你们不要找我们的身子,当你们看到这信时,早已票(漂)到外国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也说不清。妈妈爸爸,原谅女儿吧。女儿不能尽孝了,也不愿让你们在(再)见到我不干净的身体,就让南定河水冲洗女儿的此如(耻辱)吧。

月儿姐姐,李俊极度(嫉妒)你们。对刘星,他一直怀恨在心。他早就说过,如果他得不到幸福,他也不会让你们幸福的。他在河边杀了刘星,不,应该说真正的凶手是我,是我把刘星偏(骗)出来的。我恨李俊,更恨自己。可是晚了。为了属(赎)罪,也为了不愿让你见到刘星不康(堪)入目的身子,我抱着他一起投入南定河。就让我永远的赔半(陪伴)他吧。这好像也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了。一行服一行,糯米服砂糖。我服你。

丽花妹妹,我一直认为对不起你。今天我中余(终于)宽心了,因为我不是夺走你的幸福,而是做了你的牺牲品。我们都被李俊的外表偏(骗)了。我没有想到李俊这么流忙(氓),这么很(狠)毒。没有文化的人可怕,有文化的流忙(氓)更可怕。他不仅欺偏(骗)了你,也欺偏(骗)了我。我艳(怨)不了谁,只恨自己太无知。要记住:喂狗别喂饱,对人别太好。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要相信男人那张嘴。我不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但我现在知道了一点,一个人如果太自私,太好面子,只想自己,那是得不到真正幸福的。一个人不能太无知,没有文化迟早要吃亏的。有些人,不是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的。有句话说的好,找一个自己爱的人不如找一个爱自己的人。只可惜,晚了。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人生没有采(彩)排,生命没有从(重)来。没有救了。没有明天了。

我是团员,可是我不赔(配)。为了纯洁组织,请求开除我的团级(籍)。

原谅我吧,爸爸、妈妈、月儿姐姐、丽花妹妹和其他关心我的人。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好好补尝(偿)你们的。

永别了,亲人朋友同学。

永别了,母猪山生产队。


美芬虽然是初中毕业,实际上只有小学水平,而且最怕写作文;虽然身材丰满,却胆小怕事,当众讲话都会脸红。此时此刻,她不但异常冷静,而且文思泉涌;虽然无头无尾,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虽然错别字连篇,却条理清楚,不乏哲理。不得不承认“一行服一行,糯米服砂糖。”她的遗书不但感动了很多人,而且充分验证了刘踅孀的遗书中说的“人急了会写文章”的正确。看来,人在绝望的时候,潜力真的是无穷的。逼急了,别说写文章了,就是写长篇小说也有可能。特别是胆小的小女人。

上帝啊,美芬的遗书“验证”踅孀的遗书。这叫什么事?

老天啊,两份遗书最后都是母猪山生产队。这叫什么事?

大地啊,这事偏偏又发生在母猪山生产队。这叫什么事?

母猪山生产队。又是母猪山生产队。多灾多难的母猪山生产队,不但“名声大噪”,而且“臭名远扬”。看来,真的是风水有问题了,至少名字有问题吧。

美芬写完遗书,用刘星的外衣把遗书包好,放在沙滩上。放下后,她居然担心遗书被河水卷走,又把衣服抱起来朝河岸方向挪了好几米,并用李俊的长刀压住衣服,然后才奋力抱起刘星的上半身,拖着刘星满身血迹的尸身,一步一步慢慢地沉入混浊的南定河。沙滩上留下两条深深的带血的痕迹。

河水一浪接一浪,冲上沙滩,似乎想努力冲洗沙滩上留下的带血的两行痕迹,由于力不从心,又极不情愿地慢慢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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