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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第十八章

太阳从地平线上露出绯红的圆脸,染红了簇拥它的一片片朝霞。靛蓝的晨空上飘着雪白的云朵,像是驰骋在空中的白色骏马。麻雀结伴嬉闹,在屋檐上跳跃追逐。村民们忙着烧火做饭,忙着喂鸡喂猪。

薛老六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戴着棉帽,慢慢悠悠地骑着电动三轮车,电喇叭吆喝着:“卖豆腐,卖凉粉,卖豆芽菜嘞!”电喇叭比从前他的喊声更加响亮了。

母亲站在门口对他喊道:“老六,来三斤豆腐,一斤黄豆芽。”

“福来嫂子,好嘞!”他说着停下车子,拿起菜刀切下一块豆腐放在秤盘上称重。“瞧,三斤,多了一丁点儿。今天家里来客人吗?”

“没有,家树和家华从镇上的学校回来了。我打算做一笼豆腐白菜馅的包子。”

“那好,豆腐芹菜馅、豆腐萝卜馅的包子也很好吃的。”他说着向秤盘上抓着黄豆芽。

那时候我十二三岁,在镇上的初中读书。每当周末就骑着自行车回家。我在卧室拨弄着吉他,高声唱着:“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歌声与吉他的声浪穿过窗户,在院子里翻腾,吓得柴鸡喔喔叫着四处逃走。

母亲在厨房忙着包包子,听到声音后微笑着摇了摇头。

家华坐在布沙发上拿着课本看,她已经长成一个清纯靓丽的少女了。她的个子高挑,鼻梁挺秀,梳着干净利落的马尾辫。

阳光透过淡灰色的云层撒入村庄,像是一张金箔铺展在村巷与屋顶上。

我穿过村巷,见马宝财与几个村民蹲在街角懒洋洋地晒暖。

“宝财,广播里经常播放征婚启事,你去征婚吧,找个老伴儿,就不孤单了。”一个村民嬉笑着说。

“唉,我现在已经老了,还征婚干什么!”

“你这就糊涂了。你一点儿不老,现在城市里七八十岁的老年人还相亲结婚——这叫夕阳红,黄昏恋。”

“唉,我家徒四壁,谁愿意嫁给我呢!”马宝财露出失落的表情。

“前些年你花了一万块钱和烧饼店的那个妇女定婚,马上就要吃到天鹅肉了……”村民调笑说。

“咦,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次我真是一时糊涂被骗了。”马宝财难为情地说。

当我走到刘亚军家的时候,一股猪粪的臭味儿扑面而来。只见他家的院子里除了两间瓦房与一条窄窄的过道外,其余的地方盖成了猪圈。

刘抗战坐在阳光下,他面前的簸箕里盛着满满的花生。他两只手不停地剥着花生,将花生壳抛在身下,将红色的花生仁抛入竹筐。

刘亚军穿着一件蓝色毛衣,他弓着腰拿着铁锨在猪圈里清理猪粪。他身材健硕,臂膀粗壮,一双眼睛深邃明亮。整个人看上去很老成。

他小学念完就辍学了。他坚持要和我一起去镇上读初中,然而刘抗战坚决反对。

“亚军,你哥哥到城里酒店去打工了。你如果继续上学,咱们家八九亩地的农活儿全部压在你妈妈一个人身上,她哪儿能干得了!也怪我倒霉,断了一条腿,失去了劳动能力。你别上学了,跟着你妈在家务农。电视上说现在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在街头卖猪肉。我看上学没有什么用途。咱们在院子里垒几个猪圈,养几十头猪,将会挣不少钱的。”刘抗战说。

“爸爸,我还是想去上初中,将来我还想上高中考大学,到大学学习建筑专业,毕业后当个建筑师。”

“唉,农闲的时候你跟着薛长顺去城里建筑工地打工,当建筑工人——建筑工人与建筑师工作类似,都是盖房子嘛。”

“爸爸,建筑师只设计房子,自己不去动手盖房子。”刘亚军辩解说。

“那更不行了,建筑师只凭脑子去空想,而不去亲力亲为,这样的职业华而不实,还不如在家种地。”

“爸爸,我还是想去镇上上学。”刘亚军噘着嘴说。

“小兔崽子,你别犟嘴了。你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喂猪——这是你的命!你如果不听话,我打断你的狗腿!”刘抗战瞪着眼睛,拿起金属拐杖嘭嘭的敲打着地面。

“爸爸,我还是想继续上学。”刘亚军眼里噙满眼泪。

“你还想当村长嘞,”刘抗战气得浑身颤抖,拿起拐杖向刘亚军的屁股上挥去。“你不听老子的话,老子揍死你!”

那天晚上,刘亚军在昏黄的灯光下望着床头那一张张著名建筑物的图片流泪。他梦想着将来成为一名建筑师,设计出美丽而宏伟的建筑,然而他好像看到自己的梦想被现实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刘亚军抬起头看到我走进他家的院子里,赶忙撂下铁锨纵身跳出猪圈。

“家树,学校又放假了吗?”他用毛衣的袖子抹了一下铜黄色的脸膛。

“今天是星期天。”我说。

“哦,我现在过得没边没沿了。爸爸,我今天也要放半天假,和家树到小学校园打篮球。”他说着穿上棉袄,走到压井旁的水盆前,用冷水洗了洗手。

“去吧,中午早点儿回来帮你妈妈烧火做饭。”刘抗战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手里剥着花生说。

刘亚军用毛巾擦过手后走进卧室。我紧跟着他,只见他的卧室简陋而凌乱,里面摆着一张木板床与一张旧木桌子,被褥与衣服堆在床上,篮球撂在床下。令我注意的是他床头墙壁上的那些建筑物的图片已经全部被撕掉了,更换成了一张篮球明星的图片。

他抱起篮球说:“今天小学不上课,咱们可以去操场打篮球。”

芦湾小学旁边的小卖铺开着半扇门。老刘满脸皱纹,他坐在柜台前昏昏欲睡。收音机播放着一首流行歌曲。

刘亚军走到柜台前高声说:“老刘,买一包烟。”

“嗯。” 老刘起身到货架上摸出一包香烟递给他。

“我现在有了烟瘾,没事儿的时候就爱抽烟。”刘亚军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叼在唇边,又抽出一根递给我说,“家树,你也来抽一根。”

“我不会抽烟。”

“你跟着我学。”他吸了一口烟说,继而将一根香烟引燃后递给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像是将一抔沙子吸进了肺里,呛得咳嗽。

芦湾小学的铁大门锈迹斑斑,一扇校门虚掩着。我们推门进去,只见校园内的松树与冬青依然一片葱绿,旗杆上的国旗在阳光下飘扬。那些教室破旧不堪,玻璃窗残破不全,好像一阵大风刮过,它们便会轰然倒塌。

“咱们小学明年就要拆掉了,要在它旁边建一座新的学校。”刘亚军说。

“真的?”

“当然是真的,村长都说了,要新建一栋两层的教学楼,教室里配备上新桌子、新椅子和新电扇。”他说着吐了一口青烟。

我们在篮球架下拍打着篮球,头顶上的天空犹如一大块精工打磨的蓝宝石,晶莹剔透,温润可亲,仿佛我们踮脚伸手,便能触摸到蓝天。阳光在我们身旁闪着光芒,几只白鸽在空中盘旋喧鸣。

“家树,听说郑老师离婚了,现在她自己带着一个孩子……”刘亚军望着不远处的教室冷不丁地说。

“哦,你怎么知道?”

“听村里人说的。”

“唉,她在我的心里有光亮的一面,但是更多的是阴影。”

“我知道你恨她,你也恨你爸爸。”

“有时候我真的恨他们。”

“家树,这些事情都已过去,你不要耿耿于怀。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真的,很多时候我们别无选择,前方无路可走,后面也无路可退,我们呆在原地就是最好的选择。唉,我爸爸车祸之后残疾了,我妈妈忙里忙外,忙得不可开交。我本想和你一起到镇上读初中,然后上高中考大学,将来学习建筑专业,努力成为像高迪、柯布西耶、贝聿铭似的大建筑师,可是我爸爸坚决反对。我除了在家种地、喂猪之外,真的别无选择。当时我也恨过我爸爸,恨命运对我不公平。”

“亚军,我希望你坚持自己的梦想。”

“唉,我是被现实打败的人。我现在不奢望,只希望把地种好,把猪喂肥,生猪价格涨一些——这是我新的梦想。不说了,咱俩继续打球!”

此刻想来,梦想与现实像是敌人,又是朋友。在现实的打击下梦想胜利,他们就互相拥抱,合为一体;当梦想被打败,它就粉身碎骨,只留下冷冰冰的现实站在我们面前。

我们打篮球累了,就爬到沙岗上漫步。我们从前堆的沙土城堡早已荡然无存,我们已经不再是喜欢嚼泡泡糖的儿童了!我们并肩坐在沙岗上,在阳光下望着安静的村庄,望着萧条的槐树林。

那天学校放了寒假,我蹬着自行车回到家时已经黄昏。彤云在天空上聚集,雪片飘飘洒洒落在地上,一阵阵寒风在村巷里呼啸。

次日清晨,雪止天晴,天地素洁一色。贾鲁河的两岸被茫茫的白雪覆盖,河面上凝结了一层薄冰。明亮的晨光浸润村庄,几朵白云在碧空上飘浮。村民们拿着铁锨与扫帚清理着院子里的积雪。

我吃过早饭之后去赵奶奶家。赵奶奶坐在木凳子上一边做着棉鞋,一边轻声哼唱。屋子里的收音机播放着单田芳的评书。红漆桌上的那尊弥勒佛像罩着一层灰尘,它脸上的笑容却粲然可见。

秀娟呆呆地坐在小聪身旁,看着他趴在桌子上拼接积木。他长得胖墩墩的,紫红色的小脸蛋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小聪,你在干什么?”我进门问道。

小聪扭头看着我,扔下积木向我跑了过来,喊着:“家树哥哥,我在玩积木。”

“我给你带了一份小礼物。”

“什么礼物?”

“你猜!”

“巧克力。”

我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从棉袄里掏出一个文具盒递给他。它的上面画着唐老鸭和米老鼠的图案。

“我很喜欢这个文具盒。”

“我带你去拍雪人。”

“好呀!”

在白雪的映衬下,瓦蓝的天空纯净透亮,几只麻雀在空中像是荡秋千似的飘来荡去。阳光抚摸着村庄,让人感到一丝暖意。屋顶的积雪慢慢融化,雪水顺着屋檐流泻下来。

“小聪,你爸爸堆的雪人很好。他还会做风筝与弹弓。”我拿着铁锨铲着雪说。

“我梦见过爸爸。他和我一起在麦田上放风筝,还给我买各种零食吃。”

我们堆了一个雪人,四五个小孩子蜂拥而来,围着它玩耍。有两三个孩子我叫不出名字,也猜不出他们是谁家的孩子。

我们正在给雪人戴上一顶旧草帽,只见不远处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走了过来。他身材颀长,脖子里缠着一条灰色围巾,肩上背着背包,手上拉着黑皮箱。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女人与他并肩行走。

村巷两侧的积雪渐渐融化,雪水渗透泥土,路面显得泥泞湿滑。那个男子一不小心滑了一脚。我凝望着他,终于认出来了,他是薛大攀!

“大攀叔叔,你回来了!好多年没见你了。”我向他高声喊道。

他停下脚步,抹掉墨镜,上下打量着我。

“呃……家树,你已经长这么高了,我几乎认不出你来了。”他脸上露出笑容说。

“大攀叔叔,这是嫂子吗?”我望着他身旁的那个女人说。只见她深眼窝,高颧骨,身材臃肿,皮肤粗糙。

“嗯,第一次带她回家过年。”他说。

“大攀叔叔,你现在在城里还当电影放映员吗?”

“唉,我现在在一家影院当保安,也算是和电影相关的职业。”他笑着说,流露出怅惘的神情。

随着春节的临近,在城市打工的人们纷纷返回村庄和家人团聚。春节好像是一个具有强大魔力的节日,能够将很多在外地打工的人召唤回家;春节过后很多人又将匆匆返城。在永不停歇的人世纷扰中,村庄里旧的面孔消失,新的生命成长,众生来来去去,仿佛陷入轮回的状态。

在鞭炮声中我们一家人平平静静地度过春节。父亲和母亲好像永远难以和解。我与父亲的隔膜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积越厚。家里有争吵也有欢笑,有冷漠也有温情。

家,好像是世界上我们唯一能够真实生活的地方,包容我们的任性、懒惰与自私。我们在家里卸下伪装、疲惫与警惕,然而我们最容易疏忽它、破坏它、丢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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