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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何以为释(六)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新生命的到来不仅证明了母爱的伟大,更使得新晋父母乃至两个家庭生机焕然。

柯慧文怀孕到六个月就开始定期检查,她父母也激动的每次跟着跑前跑后。近的如长安县医院,远的像市中心的省妇幼保健院,尽管年龄不小了也是大夏天,但为了女儿和外孙仍乐此不疲。临盆前几天,福川婶也赶到西安准备伺候月子。孩子的秋衣秋裤、棉衣棉裤、铺的盖的拿了一大包,长途奔波的劳累和晕车的辛苦犹不及盼孙子的殷切心情。

窗外是初秋湛蓝的天空,一家人的心情比外面艳阳还要灿烂几分。不到八点钟柯慧文被推进手术室,大志和母亲、岳父岳母在走道里焦急的等待。除了激动还有担心,怎么说都是动手术,是手术就有一定的风险,不由得人不把神经绷紧了。

九点十几分,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婴儿哭声,五个人立即涌到手术室门口。有护士探出头喊:“柯慧文的家属,母子平安,六斤……”几个人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激动的来回走,盘算着什么时间出月、什么时间待客、通知哪些亲友。

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了,柯慧文已经送到普通病房,孩子却没送过来。岳父频频的催大志去找医生问情况。大志出病房门不远,正好遇到妇产科主任,手里抱的就是他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儿子。主任没有客气话,让他立刻一起去省妇幼为孩子做全面检查,因为孩子的哭声和呼吸都不正常。他的心立刻揪起来,跟着医生往下跑,两人带着孩子拦出租车进城。路上孩子一直哭,他看了几次孩子的模样,那张巴掌大小憋得紫红的脸显得很难受。医生也饱含眼泪,看得他的眼睛几欲泛酸,想不通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痛苦。

将近十二点时检查结果出来:先天性气管畸形,严重威胁到患儿生命健康。鉴于病情比较严重,唯一的治疗方法是手术,但孩子太小没能力承受,只能在医院氧气舱里长到半岁以上,即使那样手术成功率也超不过六成。而最大的问题是治疗费用,保守估计也得二十五万左右,筹不到钱只能放弃。大志从主治医生办公室出来双腿软的站不稳,医生说的话重逾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

大志艰难的来到医院氧气舱门外,隔着玻璃看不到孩子的模样,只是隐隐能看到写着“柯慧文之子”的标示牌。怎么也没想到父子俩以这样的方式相见,而接下来的日子会怎样更不敢想象。好想过去摸摸他的脸,亲亲他的额头,告诉他再大的痛快也要陪他一起度过。又想到柯慧文还没见过他一眼,母亲和岳父岳母也在那边医院盼着见孙子。想到他们一旦知道孩子承受这样的痛苦又该多难受,眼泪不自觉的往涌出。

忽然,大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筹钱,亲朋好友当中只有舅舅周长隆有这个能力,他赶忙到楼梯间拨通周总的手机。当大志抽噎着把孩子病情说完,周总为难的说:“大志啊,不是恁舅不想儿帮你,恁舅也有恁舅哩难处啊!你看,我这儿也有一大家子人,还有恁妗她娘家,一大堆人看住我咧。像你这样儿跟我哩多咧,都有自己哩难处,都想儿要这要那。哪个我不该帮?帮多少是个够?我哩能力有限啊!就打这回硬抻头硬干,往后可咋办呐?总不能帮完你公司就停板吧?”

“舅,我知道你哩事儿多,顾哩全面儿。我真没别哩办法儿了,就算你不看我跟你怎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就看俺妈哩面儿不能救救俺孩儿哩命啊?他是俺妈哩亲孙儿啊!”大志的眼泪忍不往下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钱对人这么重要。

“话不能就这说。”周总的声音依然很低沉,“你也是怎大哩人了,得会换位思考。要是你在我这个位置上,每天一睁眼儿就得考虑百十个人等住吃饭,几十抬机器等住加油,进货买料几百些哩要钱。你能不能凭意气用事儿?再说了,就算你花一河滩钱救活他,往后咋办?账还不还?日子咋过?不能光顾眼前啊!”

“你哩话儿都在理儿,可我也不能不顾,我不能生下他让他自生自灭啊!他大小也是个人命啊!是我最亲哩人啊!”大志尽量压制悲伤,但周总的话每一句都在暗示孩子没得救了。

“那你也得量力而行才中啊!有多大哩头戴多大哩帽,你不能把自己做不到哩硬压到别人身上啊!”周总的声音沉着有力,气流吹的话筒嚓嚓响。

大志感觉到周总已经有意要撤梯子,赶忙哀求:“舅啊,我就是做不到才求你咧,你帮我我忘不了,我以后——”

“我也有我哩难处!你再想想吧!”周总挂了电话。

“舅,我求——”听筒里传来嘟嘟声,大志无力的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哭声在楼道里的回音非常大,很快惊来值班护士,看看他埋怨几句走了。他继续哭,除了哭他已经没有能做的了。到后来,医生和保安都过来又是撵又是安慰,他才逐渐地止住悲声。到主治医生办公室恳求,希望再宽限些时间。医生说最多到周一,院领导查房前必须给出选择。

走出省妇幼大门大志又犹豫了。去哪想办法?除了舅舅哪还有办法可想?可那条路几乎已经堵死,真要为了借钱把关系闹僵吗?思来想去还得先赶去长安县医院,走之前柯慧文还没醒来,小的没办法周全必须顾着大的,决不能让她再有个闪失。可是见了面怎么告诉他们?说出实情势必给他们沉重打击,她刚做完手术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三位老人能不能承受?

大志恍恍惚惚的来到北大街公交车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他在车站徘徊很久,还是没有上车。过去的路不是很长,600路公交半个多小时就能到长安北街站,问题是见面后怎么办?怎么跟母亲和妻子交代?可也不能不交代!

车子一辆辆来了又走,人们跑着、喊着赶车,车子后面还有人连续的按喇叭催促。大人、小孩、妇女、老人,健壮的、瘦弱的,有上车的也有赶不及上的,有人继续等也有人抱怨着离开。他忽然觉得人活着跟赶路差不多,你可以要求自己紧张或松弛,但不能要求别人按你的方式,因为每个人的自身条件和生存环境不同,没有两个人完全一致。换个角度也一样,无论你多么努力迎合别人的要求做事、做人,都未必做到完全是那人想要的。而其中最大的盲点是你和任何人的要求尺度不会一样,所以永远不要奢望将心比心。

到病房时天早已经黑漆,大志故作轻松的笑着走进去,问柯慧文感觉怎么样。岳父岳母立刻把他拉到病房外面,问孩子到底怎么样,显然医生已经告诉他们。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孩子好着,那边医院的条件比这边好的多,孩子在氧气舱里还笑呢。岳母问孩子得了什么病,好不好治。他说检查结果没出来,大概到周一出来。福川婶在旁边没说话,眼睛红红的,显然听医生说孩子有病后哭过不止一次。

第二天早上柯慧文能吃点流食,大志带老人吃过饭买了粥,坐在床边一勺勺的喂她。她吃过让他再去看孩子,只要一有消息立马回去告诉她。大志笑着答应,让母亲暂时陪她,要送岳父岳母回去休息。岳母不肯,他只好让岳父先回去,过几天出院再看她也行。岳父不舍地走了,他送母亲回住的地方,买来乌鸡让母亲炖汤。到了省妇幼的氧气舱房间外面,跟昨天一样只能看到外面挂的标识牌。他问护士孩子的情况,护士说暂时还稳定,在那里孩子没有痛苦。可是他心里却非常难受,因为这样的状态即使维持到周一,然后怎么办?眼泪忍不住又来了。这天从省妇幼出来他没有再哭,直接去公司找周总,周总不在,接电话说的跟昨天没太大区别,只是多几句安慰话,说他们两人都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出公司他又找个没人地方痛哭了一场。他觉得周总已经不是他刚来时的周总,可他不能怪人家,只能苦苦的哀求,一趟不行再来下一趟。下午他去长安县医院送鸡汤,让岳母回去休息他守着,可岳母不放心,两人都留下。

同样的日子又过了两天,照样上午去省妇幼下午去长安县医院,上半天哭下半天强颜欢笑。

周一中午,他再次去找周总。这次周总在,说的话却比电话里还决绝,最后索性推给老板娘。他虽然早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却还是悲伤的难以自已,到省妇幼时脸已经哭的僵硬。走到玻璃窗跟前仍忍不住泪如泉涌,他多希望孩子能看到、能理解他此时的无助,即使恨也要记住这个无能父亲的模样。医生看他样子就知道他已无能为力,拿来诊断通知单让他签字。他坚决不签,他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失败,更没勇气回去见妻子、母亲、岳母。医生还是有办法,硬拉住他的手按了个指印。

主治医生来到哭泣的大志跟前,问他做什么职业。听他说画油画立刻沉下脸,提醒他或许就是油画染料里的化学成分影响了他的基因,如果他以后还想要孩子最好换个工作。大志哭的更厉害了,真没想到是自己害了孩子。现实为什么这么残忍?为什么早没有人提到这点?为什么医院的B超没检测出来?他们家遭遇这样的事情是谁造成的?而那个带他入门的恩人——亲舅舅绝脱不了关系,而且在孩子生死攸关的时候教他换位思考。他绝望之际又哭出声,除了哭已经别无他途。如果哭能洗刷一切,如果哭能挽回孩子的生命。可是什么都不能,只是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喉咙,哭湿了衣襟……

天色渐渐暗下来,省妇幼门口有几缕烟火。大志跪坐在大门旁边,在一个旧瓷盆里焚烧东西,纸钱、黄表纸、假衣物和小孩玩具。这是他最后能为孩子做的事情,默念着上周五晚上他和柯慧文为孩子起的名字“轩轩”。

这天晚上回到长安县医院九点多了,他是把情绪调整的看不出哭过才进去的。柯慧文见面还是先问他孩子情况,他说今天看过检查结果,医生说孩子是呼吸道有点问题,因为外面空气不好,暂时还得在氧气舱治疗。聊一会儿病房让熄灯,他让岳母趟在她床边休息,他拿个毛毯睡楼梯道里。说是怕睡着打呼噜吵着别人不好,其实他是怕忍不住再哭,他知道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绝对受不了失去亲骨肉的刺激。

接下来的日子,大志每天上午照样装作去省妇幼看孩子,晚上去长安县医院陪床。

手术后一个星期出院,大志先把岳母送回家,然后叫车陪母亲和柯慧文回韩森寨七村。晚上让母亲和柯慧文睡在床上,他睡沙发。白天他把菜买好找地方瞎逛,半下午再回去,跟她们编一些类似的谎话。柯慧文每天都会问他孩子怎么样,模样变没变,他就想象着跟她描述。其实他已经不敢再去省妇幼了,他怕自己触景伤情。

按河南老家的风俗孩子出生是要过九天的,然而一个多礼拜过去没反应。公司里都知道柯慧文生孩子的事,可事情过去那么久大志没有去报喜,也没跟厂里和门市打过电话。于是有人忍不住打听,可问谁也没人知道。

这天栗瑶去找小兴,问起大志家孩子的事他也不知道。于是,等小兴下班后两人到超市买了鸡蛋、红糖、挂面去看柯慧文。大志当着母亲和柯慧文的面兴高采烈说儿子的模样,婆媳俩仍然深信不疑。栗瑶也替她们高兴,催大志早早的张罗满月酒。小兴却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即使孩子有点小恙也该通知大家,结婚时老家没来人,生孩子不能再草率行事,那显得老成家的人太不懂人情世故。所以福川婶留吃饭他没同意,说必须跟大志出去喝两杯庆祝一下。柯慧文也说大志他们出去喝几杯也好,等满月后她也陪他们喝。

走出巷子大志就话少了,他哪有心情喝酒?再一想即使小兴是自己弟兄无所谓,可也不好抹栗瑶的面子,只好低着头往出走。

“中啦!我就是那么一说,你还是早点儿回去吧,好好照顾弟妹。”小兴回头看着大志说。

“不要紧,咱到对面儿老张家面馆儿喝两杯再回去。”大志话这么说心里已经想回去。

“回去吧大志,我跟小兴又不是外人。”栗瑶停住脚步劝大志,她不知道两人是怎么想的,所以语气自然得体。

“嗯,就是。”小兴接着说,“咱弟儿俩喝酒有哩是时间。我回去跟小冯请个假,明个儿我跟你一块儿去看俺侄儿,看完好好儿喝。”

后半句话把大志吓一跳,他立刻想到小兴拿喝酒叫他出来又不喝酒肯定是看出什么端倪。赶忙装客气真推却:“厂里嫩忙慌还看啥咧?等满月喽——”

“那不中!必须看!要不回去四奶不骂我?你有啥都不给他们说,我再也啥都不知道,回去我哩脸往哪搁?”小兴直接打断他,而且话里带着很大的情绪。

“没必要吧?恁奶俺奶还会争我这个理儿啊?等有机会喽我替你解释。”大志走近一些打圆场。

“等啥?四奶能等,俺奶没机会了,我连她最后一面儿都没见上。早看不好啊?我看看俺侄儿多啊?西安姓成哩有几个?”小兴挺着脖子,少有的脾气全显在脸上。

“我——”听这话意思是三奶奶没了,大志不由得想起四奶、四爷,虽然只是几年没见,不用说也该是老态龙钟,还有同样已经上年纪的外婆外公。他连几个老人的头一个重孙子都没能保住,怎么有脸回去见他们?想到这一转身蹲在路边台阶上,声音也哽咽了,“都赖我,是我哩错,我愧对他们。”

“大志,到底怎么回事儿?”栗瑶看出不对了,说完拉一把小兴。小兴也过来蹲在大志旁边,拿出烟点着两根其中一根递给大志,却没说话催他。

这是大志第一次抽烟,所以刚抽一口就呛得剧烈咳嗽。又抽几口擦把眼泪才把孩子没保住的事说了,特别说明瞒着母亲和妻子是担心她们受不了刺激。栗瑶刚听几句就开始抹眼泪了,到后来比大志哭的还难过。

小兴一直低头抽烟,地上扔了六个烟嘴。等大志说完他把手里半根烟狠狠地摔在地上,站起来咬着牙抱怨:“都啥***亲戚啊?关键哩时候掉链子!我这辈子是没他有钱,可我看不起他!呸!”说着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你咋不早说咧?你早说——西安还有咱弟儿仨咧,咱卖血卖肾也得救咱孩儿啊!”

“甭说了!都是我哩错!是我哩错!我现在就想让文文跟俺妈平安哩度过这一关!”大志的眼泪早已泛滥成灾,这些天他深深地知道眼泪最是没用,可痛苦的时候也只能靠它。

三个人在街口呆很久,谁也没心情吃东西了。小兴和栗瑶劝大志好好保重,好好照顾柯慧文,也再三表示不把事情说出去。两人又抽了几根烟,等大志情绪完全平复才让他回去。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对大志来说每天都是煎熬,每天都要在痛苦与强颜欢笑之间转换。

出月的前两天,柯慧文的父母来了。见到大志就是一顿责骂,质问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张罗办满月酒,亲戚们问起来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回应。他赶忙紧着说好话,告诉二老孩子出院再摆酒席,否则酒席算给谁摆。柯慧文也帮着他解释,二老一听也有道理,就坐下陪福川婶说话,留下吃过晌午饭才回去。老人暂时糊弄过去,可他心里一点不轻松。纸包不住火的道理谁都懂,该说的早晚还要说清楚,到时候他们仍然要难过,又怎么能原谅他这个欺瞒大家的人?

出月那天,柯慧文一大早忙着烧水洗头、擦身子,换好衣服化淡妆要去省妇幼看孩子。大志知道再也拖不过去了,心一横走到她身旁。先把她扶着坐在床头蹲在她面前,哭着把孩子得的什么病、怎么诊断、怎么放弃的仔细说给她听。她听出端倪就开始呜咽,后来嚎啕大哭起来,拼命拍打、责骂他和她自己。把她刚换好的衣服哭湿了一片,也把他的衣服扯烂好几处。

福川婶坐在沙发上只顾抹眼泪,看着儿媳儿子哀嚎她比谁都难过,想起孙子连面都没见到就没了更悲痛欲绝。可她能怪谁?怪儿子隐瞒大家?儿子是为了她们。怪医院的医生?人家也只是尽本分。怪亲兄弟见死不救?那也是拖家带口有大堆的难处。老天爷,只能怪老天爷,那个拥有万般能力却又把刚刚赐给他们家的福分收走的神仙,才是造成这一切悲痛的根本。她几十年如一日的忍受生活的折磨,最终连抱孙子的权力都被剥夺去,往后的日子还能盼什么?人人膜拜的老天爷眼睛又在哪里?为什么要给受苦的人再添痛苦?

娘三个在房里哭哭停停,累了歇一会儿,有力气了再哭。整整一天谁也没出过门,都没吃没喝。晚饭倒是做了,可谁也没心吃。福川婶把热了几遍的鸡蛋面汤一次次端到柯慧文面前。她实在不想吃,只是用含泪的眼睛看看面汤、看看福川婶、看看大志,眼泪再次奔出眼眶。

夜深了,福川婶在沙发上睡着了,大志坐在床头发呆。柯慧文拿出本子和笔开始写,写写抹抹眼泪继续写,密密麻麻的写满几张纸。像书信又像悼文,字字句句饱含着对“轩轩”的思念,即使那一个个被泪水淡化了的字迹,也在倾诉着一个母亲对未曾谋面的孩子深深的牵挂。如果这世界真有天堂,她的“轩轩”一定会在天堂里快乐的成长,因为他的父母不会比任何一个陪伴子女身旁的父母疼爱他少一点,只是苦于没办法把这份爱当面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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